「愿为出海月,不做归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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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嗨基三脑洞系列】琴花·思齐[现代paro/都市幻想/百合/基三]

一个现代paro兼神话幻想风的脑洞🌚

盲狙了2017年山东卷的高考作文,起初以为是“回首风景已不在”,都磨笔【?】霍霍向作文了,后来又辟谣说是“24小时书店”,我wpgbaoqkfbdowoemwojd

好吧不管怎么说终于把这个带有奇幻色彩脑洞填完了,管它什么扣题不扣题呢!

前排BE预警!下方正文



琴花·思齐[现代paro/都市幻想/百合/基三]

写手考验2017年山东卷作文题

秦长歌×万花



1.

这是一家24小时全天候营业的书店。

书店坐落在J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简约古朴的装潢,清冷沉静的气氛,无一不与周边的熙攘热闹形成鲜明对比,像偶落凡尘的世外桃源般格格不入。

太阳落山后,书店门口的灯笼便会亮起,温和而不刺眼的黄色光晕,在一片灯红酒绿中是那么渺小微弱。可这抹光又是那么顽强,直到所有的霓虹散去,它像道路尽头颤巍巍的火光,在黑夜里忽亮忽暗。

这家书店的特别之处不止于此。J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它的来者不拒。无论你是政界精英,还是流浪乞丐,不管你是垂髫孩童,还是耄耋老人,随时都可以进入这家书店,歇歇脚也好,看看书也罢,惬意地享受一下时光。

只是,从书店里出来的人,无一例外,都不记得自己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店内的摆设是什么样的,老板和员工长什么样子,在干些什么……仿佛从那里走出来的人,脑子里只剩下从书本里汲取的知识,不相干的,一概被抹去。

一传十,十传百,还因此衍生出了各种怪力乱神之说。是以人们对这个又另类,又神秘,还有些诡异的书店充满了遐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纷纷前去尝试,却发现,那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书店。至于记忆中,那些被白雾掩盖起来,看不清楚的东西,专家解释说,消费者的精神不专注在那些东西上,无怪乎回想不起来。

于是,书店的生意渐渐做了起来,这一做,就是一二十年。

这家书店,有一个极文雅好听的名字——思齐书市。



2.

万花气喘吁吁地在街口站定,无视来来往往的人潮向她投来的怪异目光,一屁股坐到路沿石上。

这是第三个合作到期的美术特长班了。搞艺术的人,在大城市的环境里,难能保持清心寡欲,故而也甚少创作出满意的作品。哪怕是省级一流美院毕业的万花,因为找不到工作,此刻正一手提着画箱,一手抱着满筒的笔,背上的画板用绳子捆了好几圈,未完成的作品被卷成卷,塞在绳子与画板的缝隙里。

这一套装备沉的要死,万花一个刚大学毕业,二十出头的女生,居然能从大学城一路提到市中心。她身上倒是有钱,可在找到新的工作前,她不敢花,连口水都舍不得买。口袋里的钱,加上手里拎的背上背的,就是万花全部家当了。

她坐在路边,擦去满头大汗,以手当扇,掏出手机,上网翻阅着各路招聘信息。站牌下,公交车来了又走,上车下车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万花抬头一看,才注意到天色已经暗下来,城市里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也到了下班的时刻。

无论如何,还是先找个歇脚的地方吧。

一穷二白、刚刚进入社会的美术毕业生,独自在繁华却陌生的城市打拼。因为物价和消费水平的差异,万花来了之后,连套房子都租不起。她之前都是在特长班的杂物室里将就的,如今因为对方的原因,合同提前解除,尽管偿付了她一部分钱,可她维持生计的算盘还没来得及打,便骤然被逐了出来,活像个被赶出家门的孩子。

市中心寸土寸金,宾馆的价格万花不用进去看就知道,自然高到吓人。若不想今夜露宿街头,就只能咬咬牙,继续往郊区那边走了。可她实在是没力气了,经过一天的跋涉,口干舌燥,偏偏肚子又不争气地叫唤起来,她只好苦着一张脸,点开手机里的地图,四下搜索着附近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万花手指划来划去,电子地图放大了又缩小,终于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名字看起来比较平价的饭馆。好,就决定是你了!万花深吸一口气,嚯地站起身来。体位的瞬间变化,大脑有些缺血,令她有片刻晕眩。万花扶着画板缓了一会儿,待眼前金星消散,双开扇的古朴梨花木门,忽然跃入渐渐由暗转亮的视野中。

起初以为是看花了眼,万花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又把镜片用衣服擦了擦,重新戴好。黑眸忽闪两下,眼前仍是那颜色纯粹的门。她下意识地顺着门向上看,只见黑底的匾额上,用金粉题着“思齐书市”四个大字——走笔游龙起凤,不是常规的印刷体,更像是由什么人亲手题写。

四个字仿佛有魔力,一下子摄住了万花的心神,她忘记了原本要去的地方。待回神时,她已经站在里面,还顺手关上了木门。门上镂空处都嵌有磨砂玻璃,还覆了层暗黄色的窗纸。外面太阳已经落山,只余一抹晖光,在狭窄的过道里,光线显得有些昏暗。

万花左右看了一圈,发现过道两边,是高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形色各异的书籍。书架边缘是自带的爬梯,采用了人性化的设计,看起来比竹制的那种爬梯好爬多了。地上铺着厚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静谧的甬道仿佛只剩下万花的呼吸声。

想不到门店看起来小,里面却别有洞天。

好奇心一起,整日来的奔波劳累便被抛之脑后,此刻万花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好好转转这个书店。她将身上的杂物卸下,顺着书架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张望,视线在新旧不同的书脊上稍纵即逝。尽管她读的书不多,却也能看出,架子上除了包装精美的现代书籍外,还有零星封皮老旧、粗线装订的遗世孤本。

过道并不长,才走六七步就到了头,尽头拐了个弯,似是通往一片更大的空间。拐角处摆着一座小台子,台子上趴着一只像是鹿的奇兽,昂着头,从口中吐出袅袅水香。

万花的注意力只在小兽身上停留了片刻,此时她已转过拐角,一抬眼便被眼前风景夺去了心魂。面前是一处层层环形下陷的正方形旱池,每一层上面都是柔软的皮质软垫,侧面镂空,盛满了摆放整齐的书册。方形池两边是无限向旁侧延伸的一排排书架,与过道里的一样,每一排书架旁边都有一副配套的爬梯。池子四角摆着四根立式台灯,仿佛感应到万花的进入,在她视线扫过去的时候,缓缓亮了起来。室内光线充足了,万花才注意到,方形池的底部摆着一张老式长几,一个有着黑长头发的女子坐在长几后,正全神贯注地……打着瞌睡?

是这里的老板吗?万花有些拘谨地迈出了一步,同时小心翼翼开口:“那个,请问……”

话音未落,仿佛被惊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的女子,忽地睁开了眼!



3.

浓密羽睫张开,静谧的室内几乎能听到“唰”的轻响。万花心弦一紧,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及时收了声,像小鸡一样埋下头去,却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抬起眼,偷偷打量着那个神秘女子。

女子睡眼尚有些朦胧,视线飘渺无落,颇有几分电视剧里灵魂出窍的味道。或许是常年在室内不见阳光的缘故,她的皮肤极白,一眼望去像陶瓷一样光滑无血色。常理来讲,这样的肤色代表着虚弱和憔悴,可女子渐渐回过神来的黑眸,清澈透亮,神采奕奕,怎么看怎么像是保养得极为健康。可能是紧张到出现了幻觉,万花看到女子的眼中,缓慢地流转着一抹翠色,就像幽暗海底发出的荧光。她眨了眨眼,再看去时,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女子涂了口红,赤艳若血的嘴唇微张,呼出一口浊气,离右侧唇角一指远的地方,一枚黑痣妖冶。她眼波一转,正正好好对上万花窥探的目光,后者一个激灵,猛地退了一步,后背撞到墙壁上,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叫出声。目睹了她的窘态,女子发出“噗”的一声轻笑,冲惊魂未定的万花道:“别紧张,请随意坐。”

静悄悄的室内,正常强度的人声都显得响亮无比。万花刚说了个“哦”,“好”字还没出口,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鸟一样慌忙收了声,跟做贼一样僵硬地挪到方形池旁,在最靠上的一层坐下。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连为什么要听女子的话乖乖走过来坐下都没考虑。

“我又不会吃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女子一手支颐,歪着头注视了万花片刻,见对方脸都紧张得有些发白,更显得双颊烧红,遂半开玩笑地调笑道,“你看起来面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别看现在这儿冷静,等到了晚上和周末,那可闹腾了。我这不是难得片刻空闲,小憩一下嘛,谁知把你吓到了。”

事实上,万花的神魂还在九天遨游,根本没注意听女子在说什么,回神时骤然听到“空闲”“小憩”之词,还以为对方是在责怪自己打扰了她休息。她又羞又愧,“噌”地站起身来,一口一个“对不起”地道着歉。

女子明显被她这模样震到了,黑眸中闪过一丝怔忡,哑然失笑:“哈哈,你快坐下,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啦,看把你紧张的。算啦,你先歇一会儿定定神,我去给你倒点喝的,喜欢咖啡还是茶?”

女子自顾自地说着,从矮几前起身。这时万花才注意到,女子穿了一身淡翠色的古式长裙,裙面上用青黄两种颜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况且大夏天的,尽管到了晚上会稍微凉快一点,可女子居然还套了一件曳地的雪色广袖轻衫。银色的祥云如意暗纹,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长衫袖口和衣摆处都缀饰着羽毛形的绣花,绣线层叠,针脚细密,一看就是上好的手工。

“一杯水就好……”万花的视线跟随着女子,转向她所坐处的对面,若不仔细看,很难看出墙壁那里居然还伸出来一层楼梯。女子拾级而上,衣摆和裙裾在楼梯上逶迤。离得光线中心远了,可女子的身影没有因此消匿,她身上似乎有一层极浅极淡的白光,恍若登天而去的仙子,空灵静谧,气质高华,每走一步,都能摇落一地碎星。

又出现幻觉了?万花闭眼甩了甩头,正欲定睛再看时,女子已经踏过最后一道阶梯,双眼只来得及捕捉到,那像极了翠鸟尾羽的衣摆,从楼梯上倏然而逝。

一霎时,万花心神恍惚,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处,是活着还是死了,满脑子只剩下那个接近神灵的侧影,和她娇娆非常的面容。神性与妖性,居然能并存于一人身上,而且还融合得如此完美?这也是造物者的手笔吗?

直到女子将一杯白开水端到她面前,万花才从思绪中清醒过来。频繁的出神,令她觉得自己对对方的态度不端正,心头微有恼意,也确实是渴了,她接过那杯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末了,还发出了淋漓爽快的一声叹。

女子俯身看着她喝完,从她手里拿过一干二净的玻璃杯,转身似又要去给她倒一杯。万花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摇摇头道:“不、不用了,谢谢你。”

女子俯视着她,只觉得那双躲在眼镜片后面,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像小鹿一样,清澈可爱。她侧过身来,另一手轻轻拂开万花拉着她袖子的手,重新走回矮几前,旋身坐下,衣摆裙裾层层铺在地上,像绽放的花瓣。

“那我就不打扰了。若有吩咐,叫我便是,”女子狡黠地眨眨眼,用标准的发音讲道,“help yourself!”

“等一下!”见她似乎又要入睡,万花脑中转了千百回的念头,终于令她战胜了紧张。她尽力保持自然地迎上女子询问似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却细如蚊蚋:“那个……你是什么人?”

闻言,女子“噗嗤”一笑,嗓音魅惑,语声却清冽,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神话中,绽放在十恶地狱的白莲,自成一派天真妖冶:“我叫秦长歌,是思齐书市的老板。还有什么需要吗,小妹妹?”



4.

“我叫秦长歌,是思齐书市的老板。还有什么需要吗,小妹妹?”

“没……没了……”万花心有疑虑,一边暗暗揣测着这句话的可信度,一边又谴责自己内心的恶意,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不想再出丑的她,急匆匆地岔开话题,“啊对了!秦……秦姐!这些书……我都可以看吗?”

“自然可以。”此时秦长歌已经闭上了眼,听到万花这么幼稚的问题,她依然耐心地回应,只不过声音中微有倦意,“但是所有书都不允许被带出去哦,除非你买下来。哦对了,二楼有饮品站和隔间,你若是喜欢独处,可以上去看看。”

万花点了点头,做完这个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闭着眼,根本看不到她。脸上又是一窘,她正欲悄没声地走开,不巧饿了许久的肚子,在这时又爆发出一连串哀嚎。万花摆了一个抓狂的动作,表情苦不堪言。自己跟空气疯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努力憋笑的簌簌气音,一转头才发现,秦长歌正睁着一只眼偷瞄她:“楼上也有吃的,我去给你找?”“不、不麻烦了,等会儿我自己去吧!”对上她又惊又羞的目光,秦长歌还刻意一挑眉,抛去一个戏谑的眼神,才缓缓闭目。

尽管万花再小心地找书,难免不发出些微声响,即便是小动作,产生的影响,在空旷安静的室内都会被放大。秦长歌几次尝试入眠无果,索性也不睡了:“小妹妹,我都告诉你我叫什么了,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闻言,正在爬梯上挂着的万花差点脚滑摔下来,她略一犹豫,本着将心比心的想法,如实回答道:“我叫万花,‘万花丛中过’的万花。”

“万花……是个好名字。”秦长歌仿佛品茶一般,嚼了嚼她的名字,见万花从书架上抽出来的,是一本美术相关的书,她不由问道,“哎!小花啊,我看你带了那么多纸和笔,还有画板,你……是画家吗?”

这句话戳到了她的痛点。万花想起自己苦苦求学四年,却根本没机会大展身手,堂堂一流美院的高材生,为生计只得屈才去教学前班或者小学的美术特长。她眼睛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不是。我之前是教美术的,现在是……无业人士,不过我会尽快找工作的!”

她走回方形池那里,秦长歌已经把披散的头发扎了起来,长直发辫从颈侧绕到前面,都能垂落到矮几上。她随意拨弄了一下发圈上的羽毛饰物,仿佛觉察到了万花的情绪,又仿佛无心之言,秦长歌莞尔道:“看你这么年轻,我还猜你是不是学生画家呢。老师可是个光荣的职业,传道受业解惑,应当尊重。”

事实真的像秦长歌说的那样吗?万花的思绪一下子渺远起来。回想起那些心智尚未成熟的学生们,调皮捣蛋、分心偷懒的,什么都有。更甚者还有带头欺侮她的,她若拿出老师的架子来反击,就会被孩子们颠倒黑白成“老师打我骂我”告诉家长,家长再找上门来,还有辅导机构的负责人……总之,若她不憋着,便会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场。

“是啊,教师是个人人尊重的好工作,只是我不适合罢了……”万花冲秦长歌灿烂一笑,她亦不愿将内心隐秘的小情绪说来,似有些怕玷污了她这般纯洁的存在,同时念想一转,她想起了先前被抛之脑后的事,眼睛一亮,“不过都是过去了……哎秦姐,你这里收人吗?不用管吃,管住就可以!呃……也不用管得很正经,有个地儿睡就行,我往地上一躺……”

秦长歌嘴角噙着一抹微笑,耐心地听万花激动地把自己介绍完,看着她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她面前。待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一样乞求地看向她时,秦长歌伸出手去,向下招了招,示意她坐下。

万花乖乖在矮几另一边,面对着秦长歌坐下,满怀希望的她首先听到了“很遗憾”三个字。

“很遗憾,我这里不收员工。”红唇一张一合,媚眼如丝,吐气如兰,这样的景致应当配情词艳语才合适,可秦长歌不管说什么,都叫人挑不出一星半点的违和,“但你若想要个看书和休息的地方,思齐书市愿意为你效劳。那扇大门,任何人都可以推开,这里的地,任何人都可以坐可以躺。思齐书市24小时营业,全年无休,只要我在,就没有关门和歇业的情况。”

“把这里当成不收费的宾馆,也不是不可以。”秦长歌冲她开玩笑道,“只是收费的宾馆,可不会提供你这么多书看!”说着,秦长歌站起身来,又往楼上走去:“我去给你找点垫肚子的东西。小花,你把你的东西看护好,再过一会儿,这里就热闹开了。”

虽然不明白秦长歌说的“热闹”是什么意思,但那些装备可是万花的命根子,经她这么一体提醒,万花才想起来,自己视若珍宝的纸笔颜料,已经无人问津地在门口躺了好半天了。她赶忙冲过去,大包小包地提溜起来,却一时不知往那儿搁比较好。这时,清脆的击掌声传来,重新转过那个拐角,她看到秦长歌站在楼梯一半的位置上,抬手指了指楼上。二人相视一笑,万花赶忙背好画板,追上楼去。



5.

万花暂时在思齐书市住了下来。

现代信息网络那么发达,万花可以一边看书一边刷新着招聘广告,秦长歌还搬出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供她编辑和投递简历。

可能是时候未到,也可能是流年不利,万花发出去的申请和简历,一条条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万花等得焦头烂额,忙得废寝忘食,三天下来,竟是一张offer都没拿到。

相比之下,身为书店老板的秦长歌就清闲了太多,没事干的时候,还会帮到处乱撒网的万花挑选简历投递的目标,眼界之广,令万花惊呆了。

“这可是跨国的大公司啊!而且我……我的专业也不对口……”

“不行不行,秦姐,你看这儿,人家要求有的证书我还没拿到呢……”

“我的妈呀!我才毕业不到一年,哪来的工作经验啊!秦姐你怎么就——!完了完了,肯定被那边的人力资源部笑话死了……”

万花一着急,就顾不得什么矜持了。看着秦长歌帮她找的那几个大目标,她顿时满头黑线,感觉自己灵魂都要出窍了。罪魁祸首倒不以为意,云淡风轻地一挑眉,故意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不屑地哼道:“姐找工作的时候,你这小丫头片子还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

“咦~原来秦姐年纪这么大了啊!看不出来哟!”在这里吃住了三天,万花与秦长歌之间,起初的隔阂已经消弭,此时开起玩笑来,也是毫不留情。闻言,秦长歌“唰”地甩过去一记眼刀,作势便要打她,万花吓得赶紧闭上了眼!

声势浩大的怒意,落到她身上,就只剩下了在额头的轻轻一戳。“骗你的,你秦姐年轻着呢!”秦长歌望着眼睛悄悄张开一条缝的万花,露出一丝似无奈似宠溺的笑,可每回都是这样,当万花怀疑自己看错了,定睛细看时,秦长歌又恢复了平时沉静的表情,“还有时间耍贫嘴,工作找着了?”

前几次,秦长歌这么说,万花便一拍脑袋,如梦初醒地继续手忙脚乱,然而这一次,她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嘴角的弧度极有深意。

“哎呀?”秦长歌饱读诗书,自然是聪慧至极,看她这么笑,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伸出手去,扳住万花膝上电脑显示屏的一边,“让我看看,是哪家大企业给你回信了?真是有眼光……”

手下微一使劲,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便转向了秦长歌,盯着万花邮箱里那封打开的邮件,她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

“……画室助手?你去做这个,真是大材小用了。”秦长歌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鄙夷,仿佛是在埋怨那些大公司大企业的有眼无珠,“我看过你的简历,也查过资料,你那个学院毕业的人,出来自己开画廊都没问题。你的成绩虽然不是你们那届的佼佼者,但也不是吊车尾的。画室助手?你不觉得委屈吗?”

“还好吧……有个工作总比成天混吃混喝强。”万花这个外柔内刚典范的女孩子,说不委屈是假的,她垂下头,声音忽然变得轻而渺远,“而且这份工作至少是在画室,当助手也可以学习到大师的一些东西。这份工作……眼下还挺适合我的。”

“与其花不知道多少时间观察摸索,不如多在我这里读点书学习一下,借鉴借鉴前人经验。”秦长歌不满地“哼”了一声,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滑上滑下,屏幕上的文字也跟着变动,“来,我看看是哪家大师捡了个大便宜?”

白色的小箭头停在三个加粗的字上,秦长歌眉头一蹙,有些生涩地念出那个名字:“江……无……舟?”

她翻了翻眼球,似是努力在记忆中检索这个人。万花见她的表情渐渐复杂,内心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正欲开口:“要不——”

话音未落,便听秦长歌一声轻笑:“想起来了!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江无舟正是本地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他没成名的时候,还经常来我这里买书呢!哈哈,我醉心文学,对艺术关注不是太多,一时间居然想不起他是谁来了,对不住啊小花!”

不知为何,听秦长歌这么说,万花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忽然就放下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对她这莫名的信任是哪来的,可她就是觉得安心。

“没事的秦姐。”万花稍微往秦长歌那边凑了凑脑袋,伸手点了点屏幕,冲身旁浓妆艳抹的女子莞尔一笑,“这儿写着后天去面试,秦姐,能麻烦你帮我参谋一下吗?”

“跟姐客气什么。”看到万花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盛满了自己,秦长歌也跟着笑了,明亮的黑眸中倒映出万花的影子。

于是今明两日,万花都在与秦长歌的模拟面试中度过。枯燥的问答对到恶心了,秦长歌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递给万花,叫她换换口味,自己坐在一楼方形池的矮几前假寐。万花呢,只对美术相关的书籍感兴趣,这类文学作品叫她读个千八百遍,她也弄不明白,几个普通的词语怎么就有诗意了。遂将诗集往胳膊底下一夹,悄咪咪地爬到楼上,从她栖身的雅间里摸出速写本和铅笔,又蹑手蹑脚地在楼梯中间坐下。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一楼的秦长歌,不管她在干什么,万花都能尽收于眼底。

眼中闪烁着雀跃的光,万花笔尖簌簌,美术生的造诣在此刻得到了展现,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轮廓。她抿着唇,偷偷觑着秦长歌,落笔细化,风姿神韵跃然纸上。

只可惜,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背影。万花略有不甘地合上速写本,眼珠一转,仿佛脑中有什么灵光闪过,她会心一笑,矮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爬回楼上。

做贼一样拉上雅间的门帘,万花迅速架好画板,打开颜料盒,才想起来自己没接水润笔,又提着小桶到了卫生间,一点点地放着水,生怕动静太大惊动了楼下的人。一番折腾下来,尽管是在开了冷气的室内,万花额头依然沁出一层薄汗。可她丝毫不在意,一坐回雅间,便以极快的速度润笔、调色……

楼下,秦长歌原本只想闭一闭眼,却在沉水香的作用下真的睡了过去,待她醒来,天色都变得昏沉,方形池四角的灯已然自动亮起。她环顾四周,不见万花,遂出声唤道:“小花?”

楼上蓦地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夹杂着万花的回应:“我在楼上,怎么啦秦姐?”

幸好,她没走出门。

秦长歌悬着的心忽然放了下来,她甚至没去思索,自己为什么要挂心这个:“没什么……不早了,我去买点吃的,有没有什么馋的?我帮你带。”

“哎秦姐!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楼上传来咚咚咚的踩地声,还有收拾杂物的声音,可以想象万花此时此刻,一定像个孩子一样慌乱。秦长歌噗嗤一笑,语声中也带了几分调侃的味道:“省省吧!这点小事,姐为你效劳了,好好准备你的面试去!”

梨花木门打开又关上,发出温柔又好听的“咔嗒”一声。



6.

市中心的马路上车来车往,行人多得像蚂蚁。万花一步一蹦哒地走在行道树下,偶有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漏在她乌黑的发顶。蝉鸣阵阵,直吵得人内心焦灼,然而万花满心的欢喜并不因此减少半分。

前天她接到了J市一位名叫江无舟的画家的邮件,说愿意聘请她到工作室,当他的画室助手,于是万花就屁颠屁颠地去了。面试很顺利,大画家告诉她,可以直接把东西搬到工作室来了。大画家居然允许她住他的工作室了!这简直是惊喜啊!万花忙点点头,风一样地跑回去拿自己的家底了。

下了公交没走多远,就是J市闻名的思齐书市了。这家书店全天候24小时营业,来者不拒。像万花先前那样无家可归的,就可以在里面将就着睡觉——至少比风餐露宿强吧!

此刻,我们的女主角已经站在了思齐书市的门口。她暗暗计划着接下来的生活,一颗心简直要飞起来,视线也雀跃起来,到处乱瞟。看到那四个金色大字,不知怎么的,万花脑海中忽然略过一句孔子他老人家曾经说过的话:“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奇怪了,她对语文尤其是古文一向头疼,上学时的考试都是靠打小抄过的,怎么会记得这句话,还清楚地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她迷惑地眨眨眼,显然并不打算纠结这个问题,马上,喜悦的浪潮就把那一丁点疑惑冲到了天涯海角。

万花推开那扇特立独行的梨花木门,礼貌地跟书店老板寒暄了几句,道了别,准备去二楼收拾东西走人。“小妹妹啊,这男人你可要小心!尤其是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更要谨慎些,可不要想当然了!”书店老板是个妆容化得极浓的女人,穿了一身纯白缎面的旗袍,肩上围着翡翠色的披帛,横竖看着不像现代人,倒像是从民国剧里走出来的姨太太一般。

“嗳,知道了!”万花在二楼遥遥应了一声,心里暗道这老板管的真宽,陌生人的事也要瞎操心,然后认真地把她的话记了下来。

“奇了怪了,我怎么会忘了把颜料盒收出来?还有画板,又没画东西,我支起它来干嘛?诶?我的速写本呢?”万花忽然想不起速写本被她扔到了哪里,翻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懊恼地抓着头发,自我宽慰道,“算了算了,一个本子而已,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等搬过去再去买一个好了……”

待万花大包小包背着兼提着下楼时,书店老板优雅地坐着,正侍弄着矮几上的一张古琴,双手一压一拨,指法流畅而娴熟。弹了一阵子,书店老板才察觉到身后楼梯上的视线,遂停下手上动作扭过头去看。四目相对时,万花冲她绽出一个崇拜的笑容,在满手纸笔间,艰难地竖了个大拇指。

她一边下楼一边张望着:“弹得真好听,有名字吗?是你原创的曲子吗?”一向怕生的万花,不知为何对这个从不曾出现在记忆中的老板莫名感到自来熟,可能是借人家地方住了一段时间的缘故吧,不熟也得做做样子嘛。

“闲来无事乱编的曲子,拿不上台面,你觉得好听就好。至于名字……就叫思齐吧。”书店老板目送着万花到书店门口,隔着书架,后者只能听到她魅惑的嗓音,却看不到她姣好的面容,“以后画画要是画烦了,就来这儿看看书,权当换换口味。”

“一定一定,老板再……”万花扭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边笑着回应,一边拉开了木门,她十分随意地踏出去一步,还顺手带上了门,脸上的笑尚未完全消失,“……见。”

蓦地,意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倏然而逝,像羽毛划过心房一般,徒然留下一阵轻悸。万花站在思齐书市的门口,茫然看着前方,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却始终找不到内心忽然空落的原因。年龄大了,记忆力也不好了……她这样感叹着,背了背画板,向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牌走去。

另一边,万花走了之后,秦长歌呆呆地坐在原地,忽然静谧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的室内,她一下子不能重新适应。好一会儿,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双手轻抚琴弦,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轻轻一压。她霍然收手,捏了一个诀,黑沉双眸缓缓闭上。她原本白皙的皮肤,此刻变得更加苍白,连呼吸都轻了几分,凝重的表情,宛如老僧入定。

黑暗中,她听到一个渺远空茫,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略带嘲讽:“呵……都过去这么久了,小鸟儿,还不死心吗?”

安静的书店内,突然风声阵阵,零散在方形池层阶上的书自动翻开,书页猎猎作响。潜在风声中,秦长歌的声音依然魅惑,却冷冽非常:“管这么多,你精力可真旺盛!还有,我有名字,别叫我小鸟儿。”

“哦哟?你生气了?”那声音满不在乎,问完这一句,顿了一顿,转而用一种刻意装出的委屈,听了说不出的别扭与做作的声音道,“不叫就不叫,凶什么凶嘛!秦……长歌是吧,啧,真难听。”

“注意一下你的腔调,别恶心我。”秦长歌长睫翕动几下,还是重新睁开了眼,双眸晶亮如沉碧色的星河,却冷得像极夜广寒,不带一丝温度。她起身,走到拐角处的台子旁,伸出手去狠狠敲了一下台子上的鹿形熏香炉。

“嘶……疼疼疼!姑娘家家的,这么心狠手辣干嘛!”喊疼的声音,比方才真实了许多,若此时有人在书店里,肯定会被吓得不轻。因为声音的来源……居然是秦长歌面前的这尊水烟香炉!

后者高高在上地睥睨着,锋利如刀的目光将它紧紧锁死。“谨,言,慎,行。”秦长歌一瞪双眼,一字一顿,威胁恐吓道,“不该管的别管,再废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叫你这辈子只能给我吐熏香!”

“知道了知道了!”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只似鹿非鹿的香炉仿佛瑟缩了一下,“我这不是叫你不要太执着嘛!你看,我们相依为命多久了?少说也有几千年了吧,你还是把我——”

话音未落,感受到秦长歌周身的杀气,那声音识趣地闭了嘴。

那声音消失了许久都没有再响起,就像方才的对话只是幻觉。秦长歌收了威压,重新坐回去,掐起手印闭上眼。

“你不必劝我,我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魂魄离体前,她忽然这么说道,似是回应那声音,又似是安慰自己,“即便我从那时就知道,无论有没有答案,都不会改变什么。”

过去的画面一幕幕自动在脑海中回放。意识跳转的最后瞬间,那个眼里闪着灵动光芒,浑身散发着朝气的女孩,在秦长歌一片黑暗的视野里,如流星一般划过。



7.

两个月后,万花再一次推开了思齐书市的大门。只是两个月前,她是笑着走出去的,而此时,她却是哭着走进来。

秦长歌看着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冲自己不停地道歉,心中五味杂陈。两个月不见,万花瘦了也憔悴了,旧衣服穿着都显肥,先前的马尾辫换成了披肩发,帽子还是原来那一顶,只是沾了些斑驳颜料。

万花本想先跟老板打声招呼,在这里借宿几天,可是还没开口,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往下淌,忍都忍不住。

“小妹妹,你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注意到万花此次前来,身上手里什么都没带,秦长歌隐约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她走到万花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讲一讲,我年纪比你大,经历的也多,说不定能帮到你。”

万花抬眼,看了一下秦长歌,蓦地放声大哭起来。突如其来的爆发,把秦长歌惊得一愣,尽管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里却渐渐生了悔意:如果当初留她在书店,不用出门去参加那个什么面试……

“老板……”万花哽咽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颇有几分鬼哭的味道,她把眼镜一摘,胡乱抹了几把,不仅没抹干净,反倒搞得鼻涕眼泪混一块,在脸上交错纵横,“对不起……我、我不想……哇!可是我……控制不、不住!”

“我叫秦长歌,叫我秦姐就好。你都来过不少次了,不必跟我见外。”秦长歌面对这样的万花,几乎是语无伦次,哭笑不得,“你先缓缓,我去给你倒杯热水。思齐书市来者不拒,你要是没地方睡,不如先睡这儿。”

她搀着哭到昏天暗地的万花坐下,直起身上楼去。已经出了伏了,万花还是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袖,方才秦长歌搀她时,感觉手里捏着的不像条胳膊,倒像根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白萝卜,还带着微凉的湿气。

她看着水从饮水机嘴里流出,听着水流碰撞玻璃杯发出的清脆响声,神思不由得飘忽起来:过去她是那么活泼灵动,如今却宛如一滩死水……这两个月来,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个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

听了万花的哭诉,饶是秦长歌,也控制不住脾气,狠狠一拍矮几,眼里冒出的火简直能杀人:“你是说,那个杀千刀的不仅胁迫你脱光衣服做他的模特,还——”她及时刹了车,万花会意,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堆化验单,展开,抖着手铺在秦长歌面前。

“出了这种事,我也没脸去见我父母了。甚至刚刚我还想从医院大楼上跳下来,一死了之。但我站到楼顶,忽然就害怕了,我……我不想就这么死了,可是为什么,人活着又那么艰难?”

原来她身上凉,不是因为穿的少,从进门就一直颤抖,也不是因为哭的……秦长歌强压下即将失控的愤怒,手臂一伸,将万花抱在怀里。她一只手贴上她的后脑,把她的头轻柔地压向她的颈窝,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好了小花,先不哭啊,喝点热水睡一觉,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别的交给秦姐,相信我,我一定……替你报仇。”

后几个字,秦长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不知道也懒得思考,自己为什么要这般大动肝火,满心只有宰了那人的意思。万花哭的累了,挂在她身上,用气音在她耳边不断重复着“谢谢你”,这更令秦长歌心头愧意重重。

如果当初她再坚持一下,万花就不会去面试;如果不是她的一席话安了她的心,万花或许也不会对那个衣冠禽兽降低防备;如果……

又一次,巨大的负面情绪像一根定海神针,穿过心脏,带着她直坠向幽沉无光的海底。她感觉自己像是要被生生撕裂开来,疼得难受,快要无法呼吸,可这个世界的法则却规定她只能咽下喉头鲜血,忍住沁入骨缝的痛,咬着牙担起……

秦长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安抚万花睡下的,原来愤怒到极致,不是可怕的暴走,而是死一般的静寂,和看不出任何端倪的若无其事。

她熄了二楼的灯,缓缓走下楼,长及脚踝的浅灰色纱裙,勾勒出脚腕优美的曲线,仿佛“玉骨冰肌”四个字就是用来形容她的。脚上蹬着的白色高跟鞋,鞋跟锋利如刃,轻叩台阶,随着她下楼的动作,折射出一晃一晃的光点。

“喂,小鸟儿!你要上哪去!”经过香炉旁边时,那声音又出现了。似是感知到秦长歌的不对劲,它不敢去触她霉头,阻拦的话,也说得十分没底气:“秦长歌,你……别乱来!今非昔比,现在可是法制——”

凌厉的眼刀抛来,宛如掷出一枚暗器,带着杀人夺命的决绝之意!缠发的发带忽然松落,一头黑发散开在半空,秦长歌凛若冰霜的黑眸中,暗红血色如暗流一般,在眼底缓慢的游走着。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那声音蓦地中断,鹿形香炉的角上,出现了一处小小的凹陷。

“我劝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秦长歌开口,语气说不出的恶毒诡异,听在耳中,给人的感觉就像冰冷滑腻的水蛇爬过肌肤,“不然我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先拿你练练手。”

“我也劝你冷静点!”顿了一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那声音中气足了不少,“万年苦修得来的成果,你这么轻易就……我日你大爷!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

秦长歌懒得去听它想表达什么,直接扣住门把手,一拉一甩,身形如鬼魅变幻,瞬间便到了室外。木门关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就如同在法庭上,法官敲响了法槌。

这天晚上,24小时营业的思齐书市,第一次打了烊。

翌日,J市著名画家江无舟,被发现死在他的私人画室中,对外,警方只给了八个字:死状凄惨,不可描述。

然而在现场目睹了警察搬尸体的市民称,江无舟根本不是被人杀死的。因为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尸体干枯瘦小,皮肤惨白,一头灰发蓬乱,而江无舟却是一名身高一米八的青年汉子。用老家里人们的话来说,他分明就是被什么东西活生生吸成了一具干尸!

这种有违马克思主义的言论,新闻媒体自然不予以发布。是以当万花在网上看到这则消息时,有一种没头没脑的感觉。“报应。”万花冷哼一声,迅速低头扒拉了几口饭菜,含糊不清地对秦长歌道,“秦姐,你说,会不会真的有神明存在啊?不然怎么……”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这种人人得而诛之的渣滓,死有余辜。”秦长歌一手托腮,一边云淡风轻道。她视线一斜,用眼神示意万花少说话多吃饭,黑曜石般的瞳孔中,划过一丝不被任何人察觉的赤色。



8.

J市新调来了一个市长。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两年以来,新市长致力于搞什么“西部大开发”,硬是要把J市西边的荒地垦成开发区,从早到晚叮当咣啷,施工的声音就没停过。所幸离得生活区远,前去反映的居民也不是很多。

然而这一晚,就像所有工人都放了假一样,开发区那一片,安静得连汽笛声都听不到。附近小区的居民固然欢喜,可夜色最浓时,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却从工地大门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工地的门卫室还亮着醺黄的灯光,保安坐在窗口看着报纸,桌上的咖啡散发着热气。但如果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那名保安盯着报纸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月明如练,照得地面像积了层霜。秦长歌身着那件祥云纹的翠色古裙,套了一件乳白色的长衫,妆容艳娆,黑眸沉静,踏着一地雪色,款款走到挖好的地基前。

巨大的深坑散发着土壤特有的湿气,秦长歌沉吟片刻,身形微动,下一秒便出现在深坑底部,没人看清她的动作。她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缓缓闭上双眸,全身忽然腾起青色的烟雾。红唇翕动,亘古晦涩的咒语沉沉吐出,衣摆和长袖无风自动,秦长歌双臂打开,足尖一点,浮到半空中。

最后一个咒文念完,她霍然睁眼,双目璀璨,翠色流华!

地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苏醒了,挣扎着想要钻出来,裂痕疯狂地在平整的地面上蔓延,土壤翻出,尘烟飞扬,顷刻间一片狼藉。

待大地的悸动平息,秦长歌轻盈落地。离她最近的缝隙里,捧出了一角青黑色的石头,尽管沾了黄泥,却仍能看出它光滑的质地。石头上似乎有丹朱绘过的赤迹,隐藏在泥土之下,泛着陈旧的暗红色。秦长歌俯下身,低垂的睫毛细密如云,纤纤玉指伸出,甫一触到冰凉的石面,指尖便闪出浅浅青光。

朔风无端起,吹开了秦长歌的长发,在青光与风声中,她洁白的额头上,渐渐浮现出一枚凤纹,赤艳如血。

遍地疮痍中,忽然飞出了数不清的青黑色石块,在半空自动旋转、拼合,不多时便拼出了一个女子的石像。石像神情安详,黑眸静垂,一副怜悯众生之貌,但明眼人只消一瞥,便识得,那石像女子的长相和衣着,与秦长歌一般无二!

秦长歌手里的这块石头,仿佛被它的同源召唤,从她指间飞了出去。宛如最后一块拼图被放上,石像终于完完整整地呈现在秦长歌面前,那抹丹朱之色,恰好对应她额上凤纹。

唯一的不同,就是石像肩头多了一只展翅欲飞、启喙欲鸣的鸾鸟。

秦长歌轻轻一跃,飞到与石像相同的高度。她似哀似怨地注视着石像,面露追忆之色。那些她自欺欺人“已经忘记”,却每日每夜都要暗自回顾一边的往事,裹挟着当时的心情,又一次袭上心头。

平复了一下心绪,秦长歌抬起手来,在石像眉心一点,另一手以同样的动作抚上自己的眉心。她再次合上眼,眼前却出现了彩色的画面——她在读取石像双目之所见!

过往种种,她目及的、未目及的,如电影一般回放在脑海中。秦长歌手腕一转,刚刚凝聚起来的石像,顿时分崩离析。石块裹挟着青色华光,有如流星,四散落去,工地又恢复了静寂,翻起的土壤无声无息地沉下去。

尘埃落定后,只余一声跨越了时光的叹息:“原来……是我抛弃了你们吗……”


“咔嗒”,秦长歌关上思齐书市的大门,面露倦色。她鞋底还沾着工地的泥土,却不管不顾地走了进来。到那尊香炉前,她停下脚步,注视着从兽嘴中吐出的袅袅烟雾,忽然将跪着的铜鹿从底座上掰下,扬手抛向室内!

然而,意料中的金属击地声却没有响起。铜像在半空中活了过来,银光闪过,一头通体雪白的鹿轻巧落地。白鹿有一人多高,鹿角呈半透明,像高贵的水晶,角端细细蜿蜒向后,开出朵朵不知名的小白花。

它十分茫然地活动四蹄,每刨一下,虚空中都有水花溅起,又消失不见。柔美细长的双眼,瞥见一侧的秦长歌,白鹿忽然转过头,用只有一人一鹿能听到的声音,口吐人言:“哟,小鸟儿,你这会儿把我放出来,不是要跟我握手言和吧?”

说罢,它还抬起一条前腿,晃了晃蹄子。

“不巧,还真是。”秦长歌微微蹙眉,略有不悦地闭了闭眼,根本无心跟它开玩笑,语声中难掩疲惫,“从前不由分说拆了你老家,是我不对。现在我还你自由,你老家的旧址我也替你找着了,就在J市的开发区。”

“嘿!我说秦长歌,敢情你这只臭鸟……把老子当宠物了?”看起来温婉娴静、满身仙气的白鹿,一开口却是一副爷们儿嗓音,说出的话也粗鄙混俗,“我跟你讲,你几千年前端了老子老窝,就该知道,你这辈子都没法赔给老子一个一模一样的了!”

“夫诸,你待如何?”秦长歌被它吵的心烦,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八度,她走过去,手臂一伸,掰住白鹿的一只角,额上凤纹“唰”地冒了出来!似是被提醒了什么,她浑身一震,快速眨了几下眼,凤纹又褪了下去。脸上神色更加疲倦,秦长歌放缓了声,叹道:“就算是王母娘娘,也没办法回到过去,给你搬个一模一样的来。你别强人所难。”

夫诸,传说出现在哪里,哪里便会发生水患的奇兽!饶是问谁,他都会告诉你,它只是存在于神话中的异兽,可事实就是如此。换个角度,便能看到白鹿头顶的一对角之后,还生着一对略细几分的角,与神话里描述得毫无差别。

“我的意思就是老子不走了!从前一个人占着一块地固然自在,可是连个能说话的都没有,岂不是太寂寞了?这几千年来,我发现跟你吵吵架、斗斗嘴还挺有意思的,小鸟儿,你也这么觉得吧?”夫诸水汪汪的眼睛里露出贱兮兮的神色,如果异兽能摆出人的表情,此刻它一定是一副让人看一眼就想打一顿的模样,“还有啊,我再劝劝你,世道已经变了,太执着于过去,肯定没啥好事。”

秦长歌惊异于它的一番话,但仅仅一瞬,她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然,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爱走不走。马上,我就要离开了。”

语毕,她再不管夫诸在身后嚷嚷什么,径直走下方形池坐好,一整衣裙,合上双眼。

这一次,没有魂魄出窍。


秦长歌穿着翠色的繁复裙装,微笑着站在万花面前,一言不发,额头上,一枚血色凤纹闪着惊心动魄的色泽。

万花望着她一只青翠,一只鲜红的眼睛,按捺不住开口:“秦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你吧。”


万花做了一个没头没脑,到处弥漫着翡翠色与猩红色的梦。惊醒时,她发觉自己居然睡到了地上。腰际有点钝疼,她在裹成一团的被子里翻了个身,伸了个懒腰,一手绕到身后去揉着腰,另一手擦着眼。眼睛渐渐适应日光后,她注意到沙发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万花手臂一伸,触手是粗糙的塑料封皮,她疑惑地将那物件抽了出来,顺势坐起来,摸过搁在沙发扶手上的眼镜戴上。定睛一看,居然是她两年前莫名消失的速写本!

尽管万花现在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根本不在乎一个速写本,可那失而复得的喜悦,依旧涌上心头。万花拍了拍封皮上的落灰,还在疑惑着落灰为什么这么浅,手已经不由自主地翻开了本子。象征所有权的“万花”二字,的确是她的笔迹。只是……她手不停歇地往后翻,只见记忆中本应是一张张空白的纸,都画上了一个女人的背影。

虽是铅笔草稿,却画得极为用心,并且从前往后,画功的进步清晰可见。纸上的女子,一会儿穿着汉式长裙,一会儿换上清朝旗袍,一会儿套着纱质礼服,一会儿又是森系布衣……万花眉头越皱越紧,指尖在署的日期上滑过,抹开一道浅浅灰印。

画里的是……秦长歌?那些线条笔触,的确是她的习惯,可她却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画过她。心头疑云重重,万花拿起速写本,正准备去找秦长歌问个究竟,不料她才站起来,一张小心翼翼折起来的纸忽然从本子中滑落。万花俯身捡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打了开来。

这一看,便再也不能平静了。



9.

“秦姐,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怎么了,小花?怎么忽然间这么问?”秦长歌看向紧张到满脸通红的万花,不急不躁地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等她放下茶杯时,桌上多了一册打开的速写本。万花指着上面的画,用从未有过的凌厉语气质问道:“你看,这上面的是谁?”

“哎呀,这是你画的我吗?”秦长歌喜出望外地轻笑一声,快速翻了几页,“偷偷把我当你的模特,还不告诉我,现在你事业小成了,再画我可是要收费了!”

“这个本子,我两年前就丢了。”万花面色凝重,看着秦长歌的笑一瞬间僵在脸上,渐渐变成她从未见过的诡异神色,她的心里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不要问。

不要刨根问底吗?

可是,命运之轮已经停不下来了。

“小花,你觉得……”沉默半晌,秦长歌一边起身,一边问了万花一个奇怪的问题,“这个世界上有‘神’存在吗?”

见她若有所思,似在琢磨这问题的深意,秦长歌顿了一顿,眼神忽然变得飘忽渺远,语气也满是追忆的味道:“上古时期,以此处为中心,J市原本是一片蛮荒之地。人们生活得十分辛苦,一个氏族,笼统不过一二十人。起初,几个氏族一同居住在如今J市西边的位置,后来有一天,水患来袭,他们的家就被淹了。”

“但幸运的是,山洪暴发的前一天,一名女子从天而降,在那几个氏族的首领面前,预言了第二天的水患,并且带领大家向东迁移。走了一天一夜,人们都在议论,为什么听不到任何动静,正当大家怀疑,女子是在骗人时,他们身后的大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洪水瞬间倾泻到山脚,毫不留情地吞噬了旧日部落。”

“从此以后,人们便在东部重新定居,女子也被那几个氏族奉为神明。只是他们的神明,在预言被印证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

“那……那个女子真的是神吗?会不会是她掌握了什么……较为先进的勘测技术?”别人耳中的神话故事,万花却听得一本正经,不过提出的疑问,却还是站在现代科学的角度上。

秦长歌摇了摇头,继续她的讲述:“那名女子,其实是昆仑西王母的传信青鸟。青鸟本为妖族一员,有幸被西王母收到座下,聆听教诲,渐渐洗涤妖性,修炼出了神性。给首领们送去预言的那日,她本应去往极东之汤谷,把西王母的请柬送到羲和女神手里。途中,她听到路过的小仙说,一只夫诸现身人间,不日将有水灾发生云云。青鸟心善,不忍生灵涂炭,又是顺路,遂施以援手,却不料……耽误了送信的时间。”

“西王母把青鸟这种忘记自己本该干什么的行为,归结为玩忽职守,于是青鸟便被罚去人间历练三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青鸟来到人间后,找到了那几个氏族的首领,以神明的身份,带领人们兴旺发展。为了垦荒种地,青鸟毫不吝惜自己的神力,硬生生将隔在旧部落与新部落之间的山头削平,建造沟渠,把水患积成的湖水引了来灌溉。三年来,几个氏族渐渐发展壮大,青鸟却因神力的不断消耗而精疲力竭。”

“三日期限满,在人间的最后一日,青鸟终于探得了那只夫诸的方位。她孤身一人杀去夫诸的老巢,誓要将它收服,永绝后患。夫诸不是穷奇那等十恶不赦之凶兽,不过百来回合,青鸟便将夫诸伏于剑下,可她也因神力枯竭,不得不现出她的原形。很不巧的是,氏族的首领们见她连日来身形疲惫,放心不下她独自前来,遂派了族里的青壮年来助她一臂之力。人们刚进入夫诸的洞穴,便看到他们的神明趴在地上,挣扎着变成了一只青鸟。”

“啊!那些人不会把青鸟当成妖怪杀了吧!”万花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整个人听的入迷,秦长歌停顿的地方,正好是故事的高潮,这令她心痒难耐,忍不住开口催促,“秦姐,最后到底怎么样了?青鸟……你快讲嘛!”

“青鸟自然是没有死。”秦长歌垂眸,眼里有几点晶莹转了一下,“但她也没有回去。人间三年,她从未在世人面前现过真身,只因她妖族的出身,却阴差阳错被奉为神明。她不忍心叫人们失望,也怕人们知道了真相会厌恶她。她永远忘不了那一日,人们看向她的惊诧眼神。青鸟惧怕了,也心灰意冷了,深埋的妖性也险些被激发。她拼尽最后的力气飞走,等她再也飞不动时,西王母忽然现身,告诉她三日期限已满,并将她带回了昆仑。”

“直到几年前,这么长的时光里,青鸟潜心修炼,压制妖性,再未踏足人间。”秦长歌缓步踱至拐角的台子前,夫诸变成的香炉仍在那里,只是明显看得到,铜像与底座间的缝隙,“后来,西王母闭关,青鸟便偷偷从昆仑溜了出来。一来,她好奇当年的结果;二来,她放不下她险些用命去守护的地方。于是,青鸟又重新来到了人间,来到了J市。过去的千万年里,青鸟都是做西王母的传信使者,对写了字的纸极其感兴趣,却一直都不能看上一两眼。所以到了人间后,为了能让人们与她一样,感受文字的乐趣,她开了一家永不打烊的书店,店名……”

秦长歌转过头,抬眼看向万花渐渐露出不可置信之色的双眸,四目相对的同时,她吐出了最后的四个字:“……思齐书市。”

听到这个答案之前,万花心里已经隐约有了预感,她本以为,自己会吃惊到说不出话来,可当猜测被确认,故事变成现实时,她却并没有太多的震惊,更多的反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

“原来,你是神啊……”万花眨了眨眼,喃喃道,“那你知道当年的结局了吗?是好……还是坏?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就在昨晚,我找到了答案。”秦长歌闭了闭眼,额上凤纹忽现,再睁眼时,身上衣装已经变成了她初见万花时的翠裙雪衫,“他们在我仓皇逃走后,非但没有因为我是妖族而嫌弃我,甚至还在化为一片湖泊的旧居处,为我建了神像神庙,尊我为神,不怀二心地侍奉我。直到家乡被外来部族的铁蹄蹈藉,大刀砍向脖颈,他们仍跪在我的神像前,祈求我的庇佑,然而我、我却——抛弃了他们!”

秦长歌忽然哽咽,她猝然仰头,长出一口气,眼眶通红,痛心疾首的模样,看得万花也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如今的J市,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贪婪和自私,全然不是千年前,也不是我想要守护的模样。但我已有前车之鉴,所以此番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扭转什么了,甚至不想留下任何痕迹,只要探得一个往事的答案,就够了。”秦长歌招了招手,夫诸便从台子上跳下,变出本来模样,在她手底蹭来蹭去,“我跟你讲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不是刻意要抹去你关于我的记忆。所有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不会再记得我。而你,同样不是例外。”

“这个是……夫诸?”万花想起她曾瞟过几眼的《山海经》,若不是特征描述相似,书上的插图,完全就不是这美丽生物的模样嘛!沉醉于它的皮相时,万花又惊觉它的可怕之处:“你把它放出来,该不会是想……”

“我的确萌生过这个想法。别忘了,我本是妖。”秦长歌苦笑一下,对自己内心的阴暗面供认不讳,“只是神格未灭,我便不能放由自己作恶。更何况,夫诸有它自己的决定,我不能干涉。”

“两年前,江无舟那件事,便是我做的。我吸干了他的精气,但同时,我苦苦压制的妖性也被血激发。从那以后,我在人间度过的每一日,都不得不与自己抗争。在我堕妖之前,能得偿所愿,已经是老天眷顾,我不敢过奢。”秦长歌把手搁在万花头上,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明明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万花却莫名觉察到了一股深藏的不舍,她想也不想便问:“所以……我该说永别了吗?”

“逃出来的,迟早要回去,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秦长歌收回手来,像初见那日,在矮几前坐下,语声轻柔,却斩钉截铁,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

万花心头涌上一股泪意,她颤声道:“那我最后给你看样东西。”

她伸出手去,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一张叠起来的白纸,乖乖躺在两页中间。秦长歌疑惑地抬眼看她,后者指尖一捻,双手提起白纸,在她面前展开来。

那是一幅水彩画,就算不是专业人士,也能看出新旧颜料交错的痕迹,看样子是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完成的画作。因为创作时间太久,笔法已经看不出是她哪个时期的了,但画上的女子,唇红齿白,面容姣好,身上衣裳正是秦长歌此刻所着。

画像的旁边,用签字笔写着一行小诗: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我读的书不多,不然也不会去上美院了,这句诗,应该还是你叫我看的书里的。”万花不敢正视秦长歌,只好小声剖白着,“秦姐,我只是一介凡人,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抹去我的记忆……但即便我现在不记得了,看到这句我亲笔写上去的诗,我还是会有同样的感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确认,从始至终我的感情没有变过。”

“你看,我还是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秦姐,无论你多少次地,抹去我脑海中关于你的一切,这颗心仍然会替我保留最珍贵的东西。我喜欢你……不,应该这么说:我喜欢过你,多少次,这些都被你消去了。你对我这般好——说不定过去对我比现在还要好——可你又对我这般绝情,看着我一次次地心动,然后,一次次地抹去全部。”

“‘你能不能留下来’,这种答案毋庸置疑的问题,我不会问了。”万花将画像叠好,夹进速写本里。她弯腰拿起本子,转身向外走去:“既然你有你的决定,那我也不得不有我的人生。就在昨晚,隔壁市的一间画廊约了我签长期合作合同,去了那,我就再也不用为吃住发愁了。所以无论如何,今日你我都是要道别的,只是……”

万花握住木门的把手,却迟迟没有旋下去。

她相信,秦长歌很清楚她在等什么,可她却始终保持沉默。


——终究,是她痴心妄想了。

“……长歌,能给我留个念想吗?”

“求你了。”


把手转动,木门拉开,发出“吱嘎”轻响。阳光如碎金,洒了万花一头一身,把拉长的影子投在地毯上。门外,行人的脚步声,汽车的引擎声,熙熙攘攘,热闹不已。

万花闭眼抬腿,一步跨出门去。


“咔嗒”,门重新关上,室内恢复了清冷的寂静。

秦长歌依旧坐在那里,保持着不变的姿势。

“永别了,小花。”

她听到自己这么说。



10.

一缕从叶片缝隙漏下的光,晃花了万花的眼睛,她抬手一遮,才发觉手里还握着一个陈旧的速写本。

她翻开本子,令她不悦的是,里面的每一页都像被沾了水的劣质橡皮擦过一般,痕迹凌乱,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她又使劲快速翻了几下,手下一个不稳,一张叠好的纸从里面滑了出来。

万花捡起来,抖开,一头黑线更深。

纸上内容,可以看出是用水彩画的,但很不幸,纸张就像被泼了水,颜料晕染重叠,色彩杂乱不堪,纸上还有一处,像是用签字笔胡乱划拉的黑痕。总而言之,这是一幅毁到不能再毁的画作。

万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珍宝一样拿着这些艺术界公认没有价值的“垃圾”,正巧这时,开往长途车站的公交车到站了。想着赶紧去跟隔壁市的画廊签约,万花随手将速写本和画纸往路边的垃圾箱里一塞,快步走向马路对面的站牌。



11.

翌日,J市有名的24小时全天候营业书店,思齐书市——

正式关门大吉。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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