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出海月,不做归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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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三衍生同人】十二歌【下】[明歌/BG/虐向]

八歌·宁堕温柔乡,不作明眼人

数月之后,西夜早市的粥摊处。
“哎呦老板,今日的粥怎么卖得这样快?!”聚集在摊前的两三个小青年,一听自己要买的粥品没了,立刻摆出张苦瓜脸,说话语气也阴阳怪气的。粥摊老板连连摊手,解释道:“今天不是个大日子嘛,我就少煮了几锅,好早些收工,早点……”
话音未落,一个如山涧清泉般悦耳的声音,从小青年们的身后传来:“老板,来一碗粥,随便什么的都可以。”这声音真好听!一群人急急去看,只见一名头戴斗笠的白衣女子站在队伍最末。女子身形纤瘦,宽大的白衣穿在她身上,隐有飘然之态,斗笠的四周垂着白纱,她的真面目隐藏在白纱下,看不真切。
“好嘞!客官您先坐!”老板忙招呼一声,女子微微颔首,从一溜小青年身边走过,径直走向老板身后的棚子,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她将手中握着的东西随意往桌上一搁,一群人这才看清,那是一把颜色奇异,没有剑鞘的剑。几个色心刚起的小青年不由面面相觑,见惯了的老板浓眉不禁一皱,挥斥道:“去去去!看见桌上那是什么了吗!不买粥就赶紧走,小小孩子没点正经,净肖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板一边絮叨着,一边盛了一碗粟米粥,端到女子面前。尽管喝走了那群小青年,可老板也是个好奇之人,他见暂时没什么活计,便在女子对面的凳子上坐下,寒暄道:“听客官的口音,应该不是西夜人吧。”此时,女子正好将斗笠取下,听到老板这样说,嫣然一笑道:“老板猜的不错,我自中原而来,至此寻一故人。”女子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可横亘在脸上的暗红色伤疤,硬生生将一个江南美人变成了丑陋的怪胎。老板看到她略微扭曲的笑颜,跟大多数人一样,心里“咯噔”一下,可他很快察觉到,女子并无任何恶意,内心的厌恶与惧怕也渐渐消褪,转而变成哀婉唏嘘。
女子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情形,泰然自若地吃着粥,等老板的神色恢复正常,才又开口问道:“方才我听老板云,今日是个大日子,可否将其中详细说与我听?”
仿佛被提醒了什么,老板精神一振,激动地凑近几分:“客官来的太是时候了!今日乃是我们西夜国主的十岁生辰,摄政王下令,凡在西夜领土内的人,不论是否为本族人,今日都必须盛装穿戴,欢庆一整日。我这不是打算,趁着庆典还未开始,赶紧多赚点嘛。等会儿开始了,这街道上可全都是打扮起来的人咯!客官要寻的那人,若此刻身在西夜,定会到大街上来,客官不妨抓住这个好机会。”
听罢,女子报以谢意的一笑,转而问道:“既然如此,王宫里的人也都会出来吗?”老板猜测女子要寻的人在西夜王宫,说不定二人还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想到女子的不一般之处,他的言语中不由带了几分敬意:“这宫里的人会不会都出来,小的可不敢保证。容小的多嘴,客官所寻之人,莫不是宫里的哪位贵人?”
“老板,粥要冷了。”女子看了一眼老板,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碗,满满一碗粥几乎没怎么动过,却已不再冒热气。老板这才反应过来,忙道:“瞧小的话多,耽误客官用餐了,小的再去给您盛一碗?”女子瞟了一眼街道上逐渐密集起来的人群,摆摆手,端起粥碗一饮而尽,掏出素帕擦拭一下嘴巴后,利落地戴好斗笠,握剑起身,冲不远处正在收摊老板道:“多谢老板款待,银两搁在桌上了。”
老板擦干净面前的桌子,闻言走过去拈起碎银扔进兜里。此时女子已经离开粥棚,走到大街上,素白的身影渐渐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庆典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提前开始。先是身着斑斓舞衣的舞女们一股脑涌到街上,自然地结成队形,载歌载舞。西域的舞蹈热辣而奔放,很容易便激起了人们的情绪。印有西夜图腾的彩车跟着驶过,提篮的孩童站在车顶四个角上,向街道两边的人群一把一把抛撒着花瓣与粟米。演奏音乐的队伍跟在彩车后面,卖力地吹拉弹打,声震碧霄,响遏行云。群众自发地跟在最后面,身着盛装,手捧鲜花,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欢快的笑。
游行的队伍在都城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禁闭的王城大门缓缓开启,随着那沉重而肃穆的声音,八匹高头大马在前开路,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紧随其后,后面还跟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王城中驶出。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水中,击起千层涟漪,躁动的人群看到马车时,情绪瞬间点燃,激情达到高潮:“神眷西夜!天佑我王!神眷西夜!天佑我王……”马车疾驰而过,人们纷纷将手中的花扔向马车,如果没有落在地上,便兴奋地跳起来。马蹄踏花,一路馨香,人们跟在队伍后面,如浪潮一般向城门处移动。
马车停在城楼下,身穿王服,头戴王冠,手握王杖的小国主,在所有国民的注视下,缓缓从中走出。一名玄色朝服,金冠玉带的男子跟在他后面,一张俊颜写满了桀骜,不同寻常的湛蓝眼眸,仿若碧海蓝天。男子一手搀扶住小国主,陪同他登上高高的城墙。城下百姓仰头注视着西夜最尊贵的两个人,男子轻描淡写地使给小国主一个眼色,后者略一犹豫,还是举起了王杖。
王杖上的宝石美玉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窃窃私语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千万目光汇集在年方十岁的小国主身上。他有些不安地向站在他斜后方的玄衣男子看去,后者理也不理,视线一直在城下的百姓身上。小国主只好吞了吞口水,回忆了一下打好的腹稿,故作威严道:“西夜的子民们,你们能为孤的生辰送上祝贺,孤很荣幸……”
花枝招展的人群中,那一抹素白尤为扎眼,男子的目光很快锁定在人群外围,一个头戴斗笠,白纱遮面的白衣女子身上。女子背上背了一个看起来像剑的不知名物体,正被后来的人推搡着往前,而她明显不想被挤到前面,不停地挣扎着后退。
男子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似有若无的熟悉感袭上心头,他不禁蹙眉。女子的某些小动作与记忆中那人分毫无差,惊喜伴着心痛而来,他忽然很想掀开她的面纱,一探究竟。与此同时,女子仿佛也察觉到有不一样的目光锁在自己身上,她凭感觉抬头,一眼望进深不见底的蔚海中。拥挤的人群中,不知是谁一抬手,将她的斗笠打落,一张带着可怖伤疤的脸出现在男子的视野中。
二人视线赤裸裸地交汇,仿若开天辟地,时间霎时静止。女子一愣,很快地捡起斗笠,钻到人后面,一边跑一边重新戴好斗笠。见状,男子毫不犹豫地纵身向城下的人群飞去,引得人们连连惊呼,连正在讲话的小国主也愣住了,忘了自己说到哪里。
尽管女子没用轻功,可她仗着自己身材瘦小,一个劲地在人群与建筑中穿梭,男子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在一幢民房后面,紧紧扣住了她的肩膀。女子再无力挣扎,扶着墙大口呼吸着,后背剧烈地起伏。男子犹豫片刻,伸出另一只手,手腕一翻,将她的斗笠打落在地。
女子的头发用木笄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不似记忆中那般黑亮。“阿瑄,是你吗?”五年来,他的语气中头一次有了不确定之意。见女子不答话,他缓缓将她扳过身来。看清她脸容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像被架在了刑台上,上边是寒冰严冻,底下是烈火炙烤,乐极,痛极。
天雷地火,灵犀刹动,泪水同时从二人眼中滚落。“阿瑄,我差点……差点便要错过你……差点便……错过你……”陆曜双臂一张,大手紧紧地将阿瑄压在怀里,埋首在她颈窝处,一颗颗滚烫顺着脖颈淌下,直到心口。听出他低哑的声音中满溢的痛苦,阿瑄只觉自己的心也如同被千万把刀绞。她伸手回抱住他,将满是眼泪的脸埋进他的领襟中,十指紧紧扯住他的衣服,哭得一颤一颤。
二人久久地贴在一起,仿佛生命只剩下拥抱。

那一日,庆典的最后,备受百姓尊敬爱戴的摄政王陆曜,犹如鬼上身一般,将一名白衣女子塞到了国主乘坐的马车中。而他亲自驱车,丢下小国主不管,径直回了曜王府。此番失礼失节,整个西夜的人都有目共睹,翌日陆曜一到殿上,果不其然,参他的本摞起来都快比他高了。
回头阿瑄问起来,他权当笑话讲了:“这群人,明知折子都是我批,就是要写出来恶心恶心我。可笑他们真是白费力气,连给我添堵都做不到。”阿瑄靠在他身上,一边听一边剥着葡萄,刚剥好一粒,陆曜瞅准了她往嘴里送的时机,忽然扭过头,舌尖一卷,从她口中抢走了还未来得及咀嚼的葡萄。似回味一般,他舔了舔嘴角,恶作剧地冲她一笑:“真甜。”被占了便宜,阿瑄不由得红了脸。
自从阿瑄进了曜王府,这便是他们的日常。原本陆曜还会在王宫里批阅奏折,为了能多陪伴她,他命人将一捆捆沉重的奏折直接搬到曜王府的书房,甚至允许她在他看折子的时候待在他身边。外人只知摄政王对这个名叫“阿瑄”的毁容女子宠到不行,戏里坊间由此衍生出各种不同的故事。传到二人耳中,不过换来一笑。
日子忽然间安定下来,阿瑄也知道了许多她从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初见时他便知道她的身份,而彼时她对他一无所知。他因教主命令而来娶她,她为躲避命运而逃离他,却不想月老的红线早已将二人牢牢捆在一起。再比如,她在婚车中昏过去后,是他第一个发觉,他抱着她,一动不动地给她传输了大半日的真气,这才导致他后来对敌时的处处掣肘。对于她问起在马车角落里委屈了不知多久的青玉流,陆曜是这么回答的:“那时我一心一意照顾你,哪有闲心管你的琴?”阿瑄听后表示,合情合理,使人信服,然后把墨石剑取了出来:之前没照顾好青玉流,现在替我好好照顾墨石剑吧。
尽管二人相处甚欢,可问题总是难以避免地出现。起初,阿瑄以为是陆曜本人想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后来在明教,陆烟儿告诉她,是陆危楼命他这么做,并且攸关国家命运的决定,他都要等陆危楼示下,才能施行。可是她在西夜待的时间越久,越发感觉到了陆曜的进退两难。
小国主懦弱无能,人尽皆知,然而随着年龄增长,他却越来越不甘于大权旁落,或许是孩子气的倔强,陆曜已经有意地去压制他,他仍是想尽办法抓住任何机会同他作对。尽管陆曜治理国家的确比小国主好了不知多少倍,但王宫中不乏拥护正统的老臣,其中有些还是国之栋梁。既不能为我所用,又不能随意遣返,这让陆曜十分为难。
更有甚者,走上了激愤之路。阿瑄亲眼见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暗杀,只不过论起技术,特殊出身的陆曜完全可以当他们的鼻祖。他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刺客,封锁消息,天亮后整个曜王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而问起来才知道,黑戈壁那一回,也是在朝几位文武官员联合,小国主授命,前去暗算他的。后来陆曜回到西夜,亲自出手,只消一夜,便将所有参与者的项上人头取了回来,装在麻袋里扛进小国主的寝殿。他当着小国主的面,将一颗颗人头倒在他面前。小国主吓得大病了三天,从此以后便被陆曜以养病之名,剥夺了大权。
“那次大概是他们离成功最近的时候了,还好有你。”陆曜讲的时候,眼中分明有厌倦与疲惫,却还是半开玩笑道,“不过陪他们玩一玩也好,免得以后的日子太平淡,时光白白浪费。”
另外,阿瑄在曜王府住了将近一年了,二人房事也行过无数次,可曜王府中始终没有她的一个名分。至于原因,阿瑄心知肚明。她作为杨瑄,作为曜王妃的时候,已经死在了黑戈壁,曜王府的灵堂中,还摆着她孤零零的牌位。大唐天子的威慑力怎么能跟西夜的小国主相提并论,是以陆曜可以在西夜上演死而复生的荒唐闹剧,而她却不能在大唐恢复身份。正统的“曜王妃”已经仙逝了,于情于理,陆曜都不能娶她为妻。他知道中原的她不可能不在意名分,加之他不想将她牵扯到西夜,明教及他的混乱关系中,便没有给她安个妾的名头草草了事。阿瑄善解人意,也从来不跟他提名分的事,可在她的观念里,这仍然是一桩大事。
最后,尽管二人都没有问对方,彼此分开的五年里经历了什么,然而陆曜身上一些细微的变化,却不能不引起阿瑄的注意。联想到陆危楼给他喂下的毒药,她的内心始终有一种不安,就像坐井观天的青蛙,全然不知他为她营造的温馨之外的真相。

九歌·我心昭似月,君意向难猜

又是一年冬。
阿瑄从睡梦中被冻醒,看了一眼尚不明亮的天,又重新钻进锦被中。奈何自己手脚冰凉,不仅暖和不过来,反而越发冷了。她索性一点一点掀开身边陆曜的被子,悄悄地靠了进去。她做贼一般时时盯着陆曜,生怕他忽然睁开眼。身上一热乎,盯着盯累了,她便倒头又睡了过去。待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一直装睡的陆曜才睁开眼,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从前就觉得她的身体不是很硬朗,全然不似习武之人,就算是长歌门功法本身的问题,哪有人受到反噬,会内伤严重到晕厥?所以她背着他在黑戈壁里穿行了那么久,不用她告诉他,他也知道,她几乎是拼上了自己的性命。而久别重逢之后,他探过她的脉,发现她丹田中一丝真气都没有了。习武之人废掉武功后,身子普遍变坏,甚至不如未曾习武的普通人。这还没到西域最寒冷的时候,她便已经受不了了,想到去年她一个人裹了两床被子仍瑟瑟发抖的模样,陆曜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愁着愁着,就到了上朝的时辰。陆曜小心翼翼地从二人合盖的锦被中抽身,门外侯着的小厮赶忙进来为他更衣。束好发,戴好发冠,换上摄政王的玄黑朝服后,小厮本想拍两句马屁,却被陆曜一个眼色制止。他瞅了一眼仍在榻上熟睡的阿瑄,后者无意识地往他躺过的地方蹭,拼命想抓住这点可怜的温度。陆曜思忖片刻,低声吩咐了小厮一句什么,转身走出寝室,登上去往王宫的马车。
待阿瑄睡到自然醒,一睁眼便看到摆在室内的四个暖炉,整座寝殿都被烘烤得温暖如春。负责照顾她起居的侍女来时,还与她说笑道:“哎呀阿瑄姑娘,你看摄政王多爱你,这么早便烧起了暖炉,搁往日啊,不到数九隆冬,这炉子是不会从仓库取出来的。能被照顾得这般无微不至,阿瑄姑娘你真是羡煞婢子了!”
阿瑄平日里与曜王府的人相处得都不错,西域人不像中原人那般心口不一,何况府中侍女大多是十六七八的韶龄,阿瑄也乐得与她们嬉笑逗乐。侍女又提道:“前日里听说集上的小摊小贩又弄了些新奇玩意儿,姑娘要不要去看看?也带我去见识见识嘛……”几句话下来,阿瑄便被她撺掇得想要出门逛逛。
披上披风,阿瑄拉着侍女出了府。顺着陆曜曾带她走过的路,不消多时便到了侍女说的摊点。阿瑄过去一瞧,果然多了些之前未见的东西,于是便怡然自得地看了起来。女子在有伴的情况下很容易玩得忘了时间,若不是侍女提醒她,摄政王快下朝了,她可能要逛到午膳的时间。
挑了一两件喜爱的玩意儿,阿瑄正准备掏钱走人,忽然听到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大姐姐……”她正努力回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孩子也在费劲地拨开人群。孩子似乎饿了许久,四肢都纤细得不成样子,他晃晃悠悠走了没两步,便一头栽倒在她脚边。
阿瑄吓了一跳,赶忙蹲下扶起他。孩子适时地抬头,一双大眼睛正对上她问询的视线。突如其来的强烈熟悉感,顿时唤起了沉寂已久的记忆,阿瑄与男孩同时睁大了双眼。
“大姐姐……是你吗?”
“你是……伊诺?!”
阿瑄怎么也不肯相信,从前伶俐可爱的伊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形销骨立的模样。她秀眉一簇,正欲发问,只听他似呻吟似哭诉道:“我好饿……”阿瑄立刻摸出荷包,扔给一旁不明所以的侍女,命她去就近的摊点买些吃食。不消多时,侍女拿了两个包子回来,一边喘着气,一边将包子递给躺在阿瑄怀里的伊诺。后者几乎是如饿狼一般,风卷残云地吃掉了两个包子,阿瑄生怕他噎着,又向面前小摊的主人讨了口水,送到伊诺嘴边。
吃饱喝足之后,伊诺忽然安静了下来。阿瑄以为他嫌大街上吵闹,便提出先带他去曜王府,再听他讲述自己的经历。不料伊诺脸色一变,小手死死地攥成拳,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不去。”
阿瑄无奈,大街上的确不方便,她只好把他带到最近的客栈里,要了一间房。为了避嫌,她吩咐侍女再去给伊诺买些吃穿用度的东西。可房门关上之后,伊诺却不肯说话了。阿瑄没办法,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扯,顺便试着套话。
“……奇怪,我都毁容了,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阿瑄笑笑,本以为他不会回答,正打算自己猜猜时,忽然听到了伊诺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你们离开后,我每天都在想我和大哥哥的约定,也就每天都在心里描摹一遍你们,盼望着……再见的那一日。”
“执念真深呢,”阿瑄忽然想起,他或许还不知道陆曜便是曜王,于是打趣他道,“那……你想不想知道大哥哥现在在哪里?”
“我知道他在哪里,曜王府对不对?”伊诺的语气忽然变得冷硬起来,眼中的神色也诡异起来。阿瑄隐约感到不对劲,眉头逐渐蹙起。“你……”她刚欲询问,下腹却猛地一痛!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只见一把锋利的小刀,正插在她的下腹,握着刀柄的小手在颤抖,带得她也一阵阵战栗。
她顺着小刀向上看去,正对上伊诺半是害怕,半是仇恨的眼神。见阿瑄错愕地看着他,伊诺抖得像筛糠一样,却恶狠狠地吼道:“不要假惺惺了!你们杀了我爹娘,我早晚有一天要报仇!”
房门忽然被打开,侍女一边念叨着一边进来:“阿瑄姑娘,你看这些……”话音未落,她便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踉跄着摔倒,手里的东西落了一地。侍女正欲开骂,却见伊诺慌忙离去的背影,她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小家伙搞什么”,起身把物品都捡起来,往桌子上一摊,扭头看向一旁坐在凳子上的阿瑄。“阿瑄姑娘,他……”刚一开口,侍女猛地瞅见衣服上那一大片鲜血和插在阿瑄腹部的小刀,她一下子慌了神。“哎呀!姑娘这是……!婢子去帮你喊大夫!”
侍女正欲走,阿瑄忽然扯住她的衣袖,一边喘息着,一边用力道:“我无事,把他抓……不能让他走!”侍女大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赶忙跑到房外的走廊上,大喊道:“来人啊!抓凶啊!”客栈里人来人往,不乏见义勇为者,不消一会儿,几个大汉便提溜着伊诺来到阿瑄面前。阿瑄道了谢,叫侍女拿钱偿给他们。
人群逐渐从走廊上散去,侍女重新将房门关好,全神贯注地侯在外面。房内,阿瑄冷下脸来,冲被五花大绑的伊诺道:“你说,曜王杀了你爹娘?”“废话!你与他关系不一般,肯定也知道吧!还装傻做什么!”伊诺这一回不再害怕,狠狠盯着她的眼中盈满恨意。
一年多以前的夜里,母亲正坐在灯下补衣服,父亲还在桌边自饮自酌,而他被吩咐去给骆驼喂草,也因此侥幸躲过一劫。死神来的悄无声息,父亲刚打开门,便被一刀砍掉了头颅,他听到异常的响动,正欲往屋里跑,只听母亲大喊道:“别进来!快跑!快——”声音戛然而止,他一下子愣在原地,双腿不住地颤抖,直到靴子踩在沙子上的声音惊醒了他。一个满身鲜血的身影缓缓从房里走出。明明是一直希望见到的人,此时他却不敢喊他的名字。看到那人提刀向他走来,他猛然一震,扭头便跑。历经无数次摔倒,无数次从沙丘上滚落滑下,天终于亮了。
战战兢兢地回到从小居住的房子,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将父母的尸体收殓,又收拾了一点盘缠,一路从黑戈壁流浪到故土西夜,到了西夜,他才知道陆曜便是摄政王。他曾想过逃,可仇恨却驱使他在仇人的眼皮下苟且偷生,却不想他今日在街上看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前几年每日每夜都会想起的人之一,也是他后来恨之入骨的人之一。那时,他的确累极饿极,由是借此试验一下她,如果是别人,顶多把他当乞儿赶走便罢。果然,他没有认错人,可她却与记忆中的她完全不一样了,她甚至表现得好像根本不知道他父母被杀一样。他分不清她有没有伪装,索性跟着她到了客栈,趁她不备,刺了她一刀。
这些,都是阿瑄从他嘴里盘问出来的。她无法解释其中真相,更无法消弭他的仇恨,只能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再命侍女将他放走。“我早晚有一天要杀了他。”临走时,他咬牙切齿地冲她道。可阿瑄也已撑到了极限,伊诺刚走,她便昏倒在侍女怀中。
其实她知道,伊诺并不是全然恨着她的。她给他的食物和水,他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彼时她坐着,他捅她的一刀,完全可以捅进心脏,而他却没有捅在致命的部位。他还知道害怕,知道哭泣,他还是一个天真的孩童,只是被仇恨驱使控制了。阿瑄十分清楚,将他留下,化解掉他的恨意才是最好的办法,可她已经无力去强制他了。突发的状况,措手不及之后,留给她的是不可避免的怀疑和猜忌。
陆曜,是你做的吗?

半梦半醒之间,她又重新回到了黑戈壁。狂风呼啸,黑云压城,她听到风中传来大大小小许多声音,虽然称呼不同,但都是在喊她。她循着声音,艰难地走过去,只见一幢孤零零的房子伫立在黄沙之间,仿佛风再大一些,便能将它刮走。房门虚掩,只露出一条幽暗的缝隙,似乎在召唤她。阿瑄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身边场景忽然一变!雪亮的刀光闪过,就在她身边喷出的鲜血浇了她一头一身!“别进来!快跑!快——”凄厉的呼喊在耳边响起,却在被刻意放大的血肉分离的声音中终止。她茫然地看去,只见一双可怖的血红眼眸,眼尾似乎还向外发散着黑气。
阿瑄想逃,可双脚就像被冻在地上了一般,怎么也挪动不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横一切在她脖颈刀,竖一刀划在她脸颊,灌注了内力的一掌,狠狠拍在她胸口!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他的名字,她这才忆起,她是认识他的。
“陆曜!”在榻上昏睡的阿瑄忽然惊叫一声,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蜷在一旁矮几上看折子的陆曜听到声音,立刻扔下笔,过来抱住她,安慰道:“别怕,阿瑄,别怕……有我在。”可他却不知,在梦里将她吓成这样的,就是他陆曜。
呼吸渐渐平稳,阿瑄眨眨眼,看清了自己是在曜王府。她在陆曜怀中略微使劲,后者感觉到她的推搡,便松开了一直抱着她的手。阿瑄回忆了一下伊诺的讲述,深吸一口气,闭眼然后睁眼,语气淡漠:“陆曜,我有些事想问你,你……如实回答。”
“我还没问你呢!”陆曜似乎不满她刻意作出的生疏,伸出手去象征性地戳了戳她脑门,另一手有意无意地虚盖在她下腹的伤口上,皱着眉头道,“婢女都告诉我了。你看你,在王族里摸爬滚打过,这点防人之心都没有?”
“防人之心?”敢情他以为,只是街上某个小乞丐看她像是有钱人,对她起了歹心,她才被刺了一刀?似是被这一句点燃了埋在内心的火药,阿瑄的语气忽然尖锐起来:“难道你杀了他的父母,你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出于防人之心?!”
陆曜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眉峰微蹙,轻声吐出一个字:“谁?”阿瑄疑惑而生疏的目光令他很不舒服,可他的确是不记得了。在她坠落光明顶之后,他心神剧震,无力再战,轻而易举地便被陆危楼制服。接下来,他被关在光明顶密道最底层,一座封闭的牢房里,一关就是两年。
陆危楼有意折磨他,故意拖延给他解药的时间,起初毒发时,他丧魂失智,挣扎在现实与混沌之间,每一回都要耗尽心力才能不被内心的黑暗吞噬。后来折磨惯了,他也慢慢能在剧痛中保持清醒。尽管他不想忘记,不想改变,可久而久之,他的确忘了,也变了。
她是他注定黯然的生命中,唯一的一道光。无论是堂堂正正的身份,还是不负天地的言行,都差点令他以为,自己二十多年来追求的光明,便是她。西域人的爱情如火,很快便燎尽了心里那一片的荒野。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知道自己今生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可是这些,他不能说。
她是他的软肋,他不允许有任何威胁她安全的存在。那时候,她刚刚回到他身边,毒发来的猝不及防,失而复得的喜悦,忽而转变为疑神疑鬼。他隐约觉得在哪个方位,有对她不利的人,于是他借着毒药催发的血性,一日奔赴千里,以极快的速度解决了臆想的敌人。
可他看到那个小男孩,某个约定忽然浮上心头。他想走过去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大哥哥说过的话,但小男孩却像疯了一样,扭头便跑。他浑身一震,从心魔中清醒,却已来不及挽回……
血腥的记忆重新被翻出来,连带着上下翻腾的杀意也一同涌上心头,陆曜猛然睁大双眼!阿瑄原本想说些什么,却被他狠狠地拽着胳膊,从榻上拽下!他的力气忽然变得很大,她怎么也挣脱不开,下腹的伤口又开始流血,雪白的亵衣泅开一片鲜红。
“你……”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被陆曜甩到了门外。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沉重的物体倚在门上,发出不易察觉的“嘎吱”声。外面寒意刺骨,阿瑄却顾不得其他。她尝试着推了一把,大门纹丝不动,她只能贴在门上,用力地拍打着,急促地喊道:“陆曜!你怎么了!”
无人回应。屋内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越是这样,阿瑄的心越是紧张起来。她不敢有太大动作,生怕惊动了下人,被别人看到他这副突然癫狂的模样。灵光蓦地一现,阿瑄回忆起六年前光明顶上,陆曜也是忽然间六亲不认,难不成……是毒发?
她记得陆烟儿告诉过她,那种控制人心的毒药需要每月一服解药,才不至于被剧痛与幻象折磨。可她在曜王府的一年多里,从未见过陆曜毒发,这一回,是什么耽误了他服解药?阿瑄垂眸,下腹隐隐约约的痛楚似乎在提醒她,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她现在被关在外面,什么都帮不到,什么都做不了。阿瑄不禁想,若是青玉流和她一身的真气都还在……她伸手在门上轻轻抚过,就像抚摸恋人发顶那样温柔:“陆曜,你坚持住,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东西控制你。”语毕,她右手捂在下腹的伤口上,勉力向前院跑去。在她走出后院的同时,一直盘旋在天空中,某个她看不到的地方的黑鹰,也如闪电一般降落下来。

因她喜爱乐律,所以曜王府中从来不缺琴。阿瑄没跑多远,便在前院的水榭中找到了一把桐木琴。音律有影响心绪的作用,尤其是辅以相知心法,更有清心静气,抚平心神的效果。长歌门中,技艺高超者如韩非池,甚至可以随心自如地用琴音杀人或者救人。如今她没了功力,却还有琴艺在,或许能助他暂且压下心魔。
阿瑄在门外弹了不知多久的琴,晶莹的蚕丝琴弦上,泛出淡淡的嫣红。她纤细的手指被冻得通红,皮肤变得极薄极脆,按在琴弦上,鲜血便从指尖涔涔流下。而她却浑然不觉,依旧挺直着身板,端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面色一片平静。如果仔细看,可以看到她周身缭绕着极淡的雾气,在冬日的阳光下,如碎金般绮丽绚烂。
她弹着一曲梅花三弄,回忆忽然袭来,六年前,她在马车中人事不省时,他是不是也有她此刻的心情?
房门打开的声音,令她一下子回过神来。阿瑄想也没想,抱起琴来就往门上撞,盘腿坐了太久,她脚下无力,刚跑出一两步,便一个趔趄,向前跌去。意料之外,迎接她的不是冰凉的地板,而是一个软软的怀抱。
陆曜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抚在她发顶,感觉到她身上的冰寒,他明显地僵了一下。刚刚经历了一场自我的厮杀,他脸色苍白如纸,手臂软绵绵地抬着,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阿瑄小心翼翼地抬眼,陆曜的双目已恢复正常的湛蓝,只是瞳孔深处仍有挥之不去的暗红盘踞。
“你……如何了?”话音刚落,一声压抑而沉重的叹息便落在耳畔,饱含了不堪折磨的痛苦,听得她心里一阵抽搐。陆曜虚弱的声音,带着喘息间呼出的气,喷吐在她耳边:“无碍,多亏了你……”说着,他将她圈紧了几分。
“这是……”阿瑄注意到停在书桌上的黑鹰,仿佛察觉到她的注视,黑鹰凌厉而凶猛的视线忽然转向她,接着羽翼一展,直扑阿瑄而来!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往陆曜怀里一缩。锋利的铁爪即将刮到她时,黑鹰方向一转,从未关的门中飞了出去。
“那是教主的传信鹰,是来送解药的。”他松开她,指了指书桌上躺着的一枚小筒,小筒的大小,恰好可以绑在鹰腿上。“他相信那毒药的效力,认定我是最听话的棋子,所以一次都会给我好几次的解药。上个月,解药用光了,却迟迟不见传信鹰。这一回,仅仅是一颗解药。他这是,不满我私自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收在府中。”剧痛渐渐消失,麻痹的神经也开始恢复,尽管陆曜的神色依旧憔悴,眼神却锋利如刀,“陆危楼尚不知,你便是杨瑄,否则这枚解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送到我手上。”
环在阿瑄腰间的手蓦地触到一片湿润,陆曜这才意识到,她下腹的伤口还在流血,而自己方才,险些又伤了她。带着歉意和沉沉疲惫的视线,望进她黑曜石般清澈透亮的眼中,泪意忽然上涌,陆曜埋首在阿瑄颈间,略带贪婪地嗅着她淡淡的体香。他曾一度失去她,早在重逢的那一刻,他便以生命起誓,有生之年,绝不允许他人伤她一分一毫,他要她,永远鲜活。
至于他,生来便在世界的阴影中,却一直眺望着遥远的光明。他在浑浊冰冷的河水中拼尽全力,压抑忍受了常人不能忍之痛,只为有朝一日能渡到彼岸,光明正大地踏在这片土地上,堂堂正正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
“陆曜,”对他背负的痛苦感同身受,阿瑄同样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她语声轻柔,可说出的话却令二人顿生咫尺天涯之感,“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伊诺一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

十歌·人情倏然老,分飞两不知

时隔多年,阿瑄已记不清,当时陆曜是如何作答。只是每当想起那些往事,她总会掩面而泣,难以自抑。
她也幻想过,若当年未曾看到听到,未曾追索,是否她和陆曜,就可以白头到老?
只是,陆曜不会回答她,墨石剑不会回答她,余生不会回答她。一场于阴谋阳谋中诞生,于左右立场中游走,如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一根稻草一般绝望的爱情,究竟何去何从,没有人知道答案。
唯一清楚的是,如若可以重来,她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年与前几年一样,都会平平淡淡地过去时,老天爷仿佛看透了凡人的心思,一霎时,西夜风云突变。
先是几个朝廷重臣接连被扣了莫名其妙的帽子,下了狱,而他们托关系买通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呈上来的折子,摄政王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命人扔到了书房的角落里。总之,下场就一个字——斩!
朝中众人本以为是摄政王终于按捺不住,想要肃清人马,独揽大权。可一番大换血下来,摄政王自己的人反而死的死,黜的黜,一颗人头仍在顶上,安然立于金殿上的,寥寥无几。陆曜显然没有还政于小国主的打算,可他在处理掉几个重要位置的大臣后,提拔上来用以补充的人,大部分站队在小国主那边。一面想控制西夜,一面又自缚双翼,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琢磨不透,西夜权力最大的那位,玩的是哪一出?
其次,尽管西夜不是一个排外的国家,国力在西域三十六国中也能排的上名,但不至于被周边几个国家同时拉拢,甚至雄踞西域的龟兹,月氏,都极为礼貌地派了使者前来。中原人有句叫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放到西夜这边,依旧适用。那段时间陆曜忙着面见各国来使,常常一天到晚都抽不出身来陪伴阿瑄。后者善解人意,也不似普通女子一般伤春悲秋,淡淡地命人每晚为他煮一盏茶,留一盘点心,便坐在房里,静静地等他回来。
最后,也是阿瑄从陆曜的只言片语中觉察到的,在裁撤掉一批老臣,启用新人之后,西夜的朝廷上便充斥着一股紧张的气氛。不是担心哪天掉脑袋的人人自危,也不是小国主和摄政王两派的人暗暗较劲。阿瑄无聊时,也曾运用长歌门所学,细细推究考量,但仍说不上来,这种从上到下,已有蔓延到民间之势的严凛,源自于何。
直到,她见了一个人,知道了她不想知道的事。

是夜,阿瑄久等陆曜未归,实在百无聊赖,便提了灯坐在石阶上乘凉。夜风习习,院里一池荷叶亭亭玉立,鱼儿时不时地翻腾一下,搅起阵阵水声,熟悉的景色,像极了千岛长歌。阿瑄闭目托腮,感受着陆曜用心为她布置的一切。
忽然,一个黑影从墙头一闪而过!黑影仿佛是想藏匿在假山后,脚下却一个不稳,重重撞在山石上。发出的相声惊醒了阿瑄,她警觉地起身环顾,提着灯一步步向房间里退去。黑影被她察觉,自然不敢轻举妄动,靠在假山上,大气都不敢出。见那女子明哲保身,没有要喊人的意思,他也卸下杀心,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淡淡的血腥味在假山后弥漫开来,黑影俯下身,右手银光一闪,干净利落地将埋在小腿里的箭镞剔出,又撕下夜行衣的一角,用力捆扎在伤口上。那箭镞似乎对他的行动影响极大,所以他找到机会就要将它取出,黑影做这一切时全神贯注,以至于连阿瑄什么时候靠近的都不知道。
墨石剑乌黑的剑身,隐匿在夜色中,黑影只觉剑刃破空而来,却不知自己该向哪个方向规避,该退去多远。这一犹豫,阿瑄便轻而易举地把墨石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为何夜闯此地?”尽管她已退离江湖六年多,可从前在那里濯洗出的意气仍在,阿瑄下意识用的语气,竟让她产生了自己是在过去的错觉。距离变近,看清她的脸的黑衣人忽然激动起来。阿瑄秀眉一蹙,墨石剑又往脖颈处压了压。
黑衣人抬手,阿瑄警觉地撤剑,摆出问莲剑法的起势,然而前者不过是一扯绳结,将遮面的面巾取下。少年清俊却略显苍白的面容暴露在阿瑄面前,压低声音唤道:“师父!是我!我是商羽!”
阿瑄收了剑,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她正欲问商羽为何会来此,后者却抢在她前面道:“他们追来了,师父你快走,明日我再……”话音未落,几道黑影忽然从半空跃下,直扑商羽。商羽一惊,赶紧将阿瑄一推,一手挡面,一手握紧短匕迎了上去。但他受了伤,为了不暴露长歌门的身份,他便没有带琴,琴中剑在先前的战斗中折断,他现在唯一的武器,就是这把随身携带的短匕。
尽管阿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着自己的徒弟空有一身武功,却无法在一把短匕上施展出来,渐渐落了下风,处于战圈外的她右手一扬,墨石剑径直向着商羽的方向掷了过去:“接着!”
与商羽缠斗的黑衣人们快速对视一眼,手中利刃齐齐转向阿瑄。阿瑄也是聪明的女子,绝不傻站着碍手碍脚,见黑衣人们的注意力被她吸引了一大部分,便拔腿向屋里跑去。果不其然,有几个人凭着本能就去追,这恰好减弱了对商羽的压力。墨石剑一被握住,剑身便发出幽幽青光,像地狱里窜出来的鬼火一般。用着顺手的武器,商羽顿时有如神助,三下五除二打发了围着他的黑衣人,提剑纵身,向追着阿瑄的那几个人砍去。
“师徒同心,其利断金。”解决掉最后一个目标,商羽振剑,甩落剑上的血,恭恭敬敬地捧剑奉还,“徒儿谢过师父借剑。”阿瑄却没接,她垂眸沉思片刻,冷声道:“既然见了长歌门的剑法,势必不能留活口,你再去检查一下,他们是否……”她忽然说不下去了。长歌门的教诲向来是坦荡行事,洁身自好,这等杀人取命的事,别说做了,她连想起来都觉得肮脏。
商羽听话地点点头,果真提剑检查了一圈,见着没死透的,便再补上一下。最后,他将剑还给她,又要告别时,阿瑄却拦住了他:“这里是曜王府,你若信我,便乖乖留下,我保你无虞。不过……”
“先请你告诉我,你为何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

陆曜回府,见后院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先是一愣,而后一式幻光步移动到阿瑄的房间门口。没有任何犹豫,他一脚踹开房门,焦急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见阿瑄完好无损地坐在榻上,他的神色才缓和了一些,走过去欲抱住她:“你没事便好,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原本垂着脑袋,看起来昏昏欲睡的阿瑄冷不丁抬头,锋锐的目光如出鞘利剑,将陆曜震慑在原地,她开口,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以为你的人把我当成了同伙,顺手杀了我吗?”
如果不去尝试着了解,永远被蒙在鼓里,做着她一世长宁的梦——那该有多好,该有多不好。
商羽已经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她。她本以为,破镜重圆是老天的眷顾,不想一切早就变了。一年多的温言软语,岁月静好,不过是镜花水月,却骗得她好苦!
不知门主是否有意为之,在她离开长歌门以后,商羽也被调往陇西。门主没有将他并入杨青月带领的队伍中,也没有安排他具体的任务,所以一开始,商羽是与杨青月一行同路。到了陇西之后,他察觉到事态的不对劲,便辞别了杨青月,孤身一人前往大唐境外。
说起大公子,阿瑄才回想起来,临走时商羽的确向她提过陇西有异,她路过龙门荒漠时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太过惊喜,一点微不足道的异样也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依商羽现在的模样,阿瑄心头浮上一个不好的念头。她向商羽询问,后者证实了她的猜测。
“边境有乱,怕是今春一过,便要打仗了。”商羽在阿瑄的搀扶下,跛着脚挪向祠堂,语声中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一年来我去了几个不同的西域国家,一番调查下来收获却不大。前几日我来到西夜,才发现西夜与其他国家的往来有些不同寻常。所以我今夜乔装,想去使馆一探究竟,却不想撞见了一场阴谋!”
尽管商羽今年秋就要行冠礼,可他毕竟不像唐家堡的人,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一不小心就惊动了屋里的人。他大惊,急忙想要逃走,站在房间中心的那人反应却比他更快,一个纵身飞向门外。商羽正欲施展轻功,那人已站在对面的屋顶上,手握弓箭,弓弦拉满,箭尖端端正正地指向他。起势收不住,羽箭离弦时,商羽正跃至半空,避无可避,羽箭狠狠地扎进小腿。视线相对,那人充满杀气的目光令他不敢过多停留,他将露在外面的箭杆折断,拼命地向夜色浓处躲避。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奇怪的是,那人本有能力要他的命,却偏偏不亲自追来。商羽猜测,那人定有不能离场的原因,而各国使者身份平等,没有领头人压住场面,那么……他只有可能是西夜本国的人,并且身份在代表一个国家的来使之上!
比“代表”更高的,便是“身为”了!
可那人的身形、年纪、气场,都不似传闻中孱弱无能的小国主……商羽眼前忽而一亮!辗转西域这么久,终于叫他抓住了线的一头!为了这点来之不易的消息,他必须活下来!既然是那人的杀手,应该会忌惮那人吧,商羽灵机一动,转向王城另一边的府邸飞去。这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阿瑄看得一清二楚。
“你听到了什么?”阿瑄扶着商羽坐在祠堂的膝垫上,问完又自言自语道,“大概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吧,若你真的听到了机密,恐怕他就不只是射你一箭,派人杀你了。”后者瞟了一眼竖在桌案上的灵位,又听阿瑄这般轻描淡写,不禁眉头一蹙,质问似地看向她。
“师父,若你知道,是西夜的摄政王有意联合周边各国,向大唐宣战,还会如此说吗?”这是商羽第一次用愠怒的语气同长辈讲话,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显出淡淡的绯红。阿瑄明显一僵,仿佛全身的血液倒流一般,她痛苦有茫然地望向商羽:“你方才……说什么?”
“师父?难道你……”商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想通了什么,双眼不由自主地瞪大。见阿瑄沉默不答,他知十有八九是自己想的那样。商羽垂眸,轻叹一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是以商羽尊你一声‘师父’。但太白先生也与我讲了,你已不是长歌门人,这种事,长歌门是非管不可,而你……没有卷入其中的必要啊。”
“若商羽一番话令你为难,就当……商羽从未来过吧。”商羽合眸,决然道。他对天地起誓,他这些话,不过是站在徒弟的角度,衷心希望她能自私一次,远离这场风暴,绝无逼迫自家师父的意思。他不傻,单从曜王府后院那像极了千岛长歌的布景,便能看出在西夜摄政王心中,自家师父究竟在什么位置。是他搅起了惊涛骇浪,那么他……一定也能给她一片安全的避风港吧。
“商羽。”阿瑄咬了咬苍白的唇,声音干涩低哑,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确已非长歌门人,然我长歌侠骨,植身入体,纵死不惭!”若她面前有一面镜子,她便可以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淬亮。商羽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心神震荡,下意识地倒吸一口气。
这还是他印象中那个,整日静坐在翠湄居,表情永远都是淡淡的,说话温言柔声的师父吗?尽管她看起来依旧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可握剑的手却没有丝毫颤抖。刹那间,他明白了六年前,风师伯第一次带他去翠湄居时,与他说过的话:“若你早生两年,便能见到真正的她。”

“阿瑄,你在说什么?”陆曜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微微眯起的双眼,透露出几分危险的意味。闻言,阿瑄冷笑一声,既绝情又苍凉。她倏然起身,右手快速挥出!陆曜原以为她要打他耳光,便站着没动,眼角墨光闪现,待他想动,已经来不及。她毫无章法挥出的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架在了一个刀口过舔血的高手的脖子上!
“你要杀谁,要扶植谁,要灭别的哪个国家,我都不想知道,也不会过问。”阿瑄抬起左手,卷成册的奏本从她指间滚落,摊开在地上,“可为何……偏偏是大唐!”说到最后,她情绪激动,握剑的手一抖,吹毛断发的利剑便在陆曜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血珠一颗颗滚出。
陆曜瞥了一眼地上的奏本,上面的“准”字,是他亲手书写。“不过是今日有人上奏加拨军饷,我看他说的有理,便准了。”轻描淡写地一笑,他安抚似地看向阿瑄,湛蓝的眼瞳里,却深埋着一份戒备和疏离,“大唐可没有女子干政的条律吧,所以阿瑄,再擅入本王的书房,本王就要治你罪了。”
陆曜与她讲话,从来不用“本王”自称,只有偶尔调笑时才会故意这样自称。可现在剑拔弩张的气氛,实在不容许二人开玩笑。听出了称呼的变化,犹如淬雪的银针扎在心头,阿瑄难受地闭了下眼。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承受再一次失去,却不想再次拥有后,失去变得更加痛苦,甚至仅仅是他有意无意的疏离,都令她心痛无比。
“不要装糊涂了。”阿瑄摇摇头,注视着陆曜的眼中,盛满了失望,“你的计划从两年前便开始了吧,那些持续骚扰大唐边境驻军的军队。”永远只在他们看得见却碰不着的地方活动,造成入侵的假象,使边境防军不得不绷紧神经,枕戈待旦。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久而久之,他们的警惕被逐渐消磨,等到他们面对从远方滚滚而来的军队,也毫不上心时,便是西域联合入侵大唐之时。
“大唐在你们眼中是块肥肉,西域三十六国恨不得人人争而食之,但仅凭一国之力,与大唐对抗无异于蚍蜉撼树。你利用他们的贪欲,鼓动他们与西夜联盟,意图瓜分中原。可我大唐根基雄厚,是你们区区三十六国想灭就能灭的吗?”
“且不说江山多才俊,后辈出新秀,单我长歌门人,江湖朝堂,都不许外人涉足一步!”
话语掷地有声,阿瑄微微有些气喘,却倔强地瞪着陆曜。后者的一张脸渐渐冷了下来,他闭了闭眼,嘴角勾出轻蔑的笑,还有一丝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悲伤。陆曜开口,语声低沉冷硬,带了睥睨天下的苍凉,不再是往日的轻快温柔:“我以为我失而复得的,是我的阿瑄……原来,却仍是长歌门的杨瑄。”
“也罢,你今日已要与本王决裂,本王不妨把你知道的不知道的,一并告诉你吧。”
“你说的没错,暗流从很早便开始涌动了,是本王骗你骗得太好。西夜土地贫瘠,水源匮乏,而大唐地大物博,若能为本王所踞,西夜定能崛起为超越大唐的存在。另外,本王的处境,你也看到了,支持那废物国主的臣民不在少数,若能攻下大唐,立下流芳百世的功劳,就算本王有朝一日想要取而代之……也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那些愚蠢的国主,老早就对大唐虎视眈眈了,本王不在的三年里,他们甚至饥渴到想要吞并西夜。本王不过是稍微撩拨了一下他们的欲望,便乖乖被本王牵着鼻子走,殊不知到口的肥肉,岂能与他人共享?”
“加拨军饷,的确是为了养精蓄锐。被你藏起来的长歌探子,应该把他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你了吧。不错,立夏一至,西域的铁骑便会踏平大唐的边境。如今已是暮春,杨瑄,你是不是应该想想办法了呢?”
办法?她的剑就架在他脖子上,只要稍微用力,他描绘的未来便将全部化作泡影。可她做得到吗?他和她都十分清楚,她做不到!
“对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以为,你我重逢那日,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生辰庆典。”陆曜的目光越发残忍,却又带着不和谐的慈悲,令阿瑄浑身不适,“可你为什么不去打听打听,原本庆典结束后,是本王的……选妃大典。”
四个字,犹如四把利剑,穿胸而过。剑锋从陆曜脖子上挪开,阿瑄握剑的手缓缓垂下来。她忽然觉得十分疲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她便错了。他以为她是他的阿瑄,她何尝不以为他是她的夫君?往事的迷雾被层层揭开后,谁又能和谁坦然相对?既非长歌门人,亦非陆曜之人,她此刻的立场,是多么滑稽可笑。
从相遇到生情,从支离到重圆,他的鬓边已有零星白发,她的眼角也生出了细纹。前前后后近七年的蹉跎,消磨了爱情,渐生了罅隙。如今终于,心如死灰。
阿瑄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泪水,颤声道:“你不是贪恋权势的人,为何要逼迫自己?”
“权力是令人上瘾的毒药,谁在这个位置上待久了,都会中毒。杨瑄,长歌门应该教导过你,人都是会变的。你说本王不再是本王,那你又还是你么?”
是啊,心里有了他,她也不再是她了。若放在从前,要她在陆曜与大唐之间作取舍,她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大唐。如今她却不能轻易放弃陆曜,哪怕他对她已无半分情谊,哪怕他从始至终都在骗她。
阿瑄重重地闭眼,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艰难地向前迈着,双腿仿佛有千钧重。陆曜就站在那里,视线停留在她站过的地方。与他擦肩而过时,她冲他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王爷给的一场幻梦,阿瑄在此谢过,今日一别,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她打开祠堂的门,商羽已经调理好了内息,见自家师父一副摇摇欲坠,伤心欲绝的模样,他赶忙过去搀扶。阿瑄扑在商羽怀中,双手揪住他的衣襟,一边痛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商羽,带我走,带我走……”
商羽几乎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便不多问,一手接过墨石剑,蹲下身来背起阿瑄:“师父,走到哪里?”
“除了长歌门,哪里都好,多远都可以……带我走,带我离开……”她在他背上哭得一颤一颤,眼泪浸湿了夜行衣,从那微热的温度中,他可以感受到她的煎熬。
“好,我们回中原。”

直到屋内再也没有她的气息,陆曜才稍微动了一下。他俯身捡起地上的折子,拍了拍尘土,合起来扔到窗边的桌案上。窗户关着,他随手推开,云层不知何时散去,此刻夜空如洗,弦月弯弯,当真是怡人美景。
心里钝钝的疼,他临窗孑立,目送商羽背着阿瑄,几个腾跃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仿佛胸口被掏了个大洞,怅然若失的感觉一下子笼罩心头,陆曜别过头去,凄然一笑。唇角上扬到一半,他却双目一瞠,向前一个踉跄,扶着桌角缓缓蹲下身去。
几滴黑红的液体,从他捂在嘴上的指间漏出,打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陆曜却仿佛早有预料,波澜不惊地深呼吸几下,站起身来。骨节分明的手从嘴上挪开,自然垂在体侧,沾在手掌上的血,还在顺着五指滴下。脚掌一碾地上的血迹,他快步走到阿瑄的梳妆台前,镜子里映照出了他憔悴的模样。
几乎没有人不以为,是他整日操劳所致,但只有他和陆危楼知道,这是毒药的摧残。
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代价,况且那丹药本身便是伤人的毒药。普通人吃一颗,尚不至于,而他服下的剂量,足以在他寿终正寝之前,侵蚀掉他的五脏六腑。陆危楼给的解药,只解副作用带来的剧痛,不解它本身的毒性,被一点一滴啮噬了七年,他也快到极限了。
明明她已经离开,可他仍感觉她在身边。见她心如死灰的样子,他的心就像在刀山火海,可是阿瑄不知道,她离开他,是他给她最后的保护。没错,他骗了她,他刺伤她的每一言每一句,都是在骗她!天知道他有多想将真相讲出,然后抱住她痛哭一场,发泄出他内心压抑到不能再压抑的不得已。
伊诺一家的血海深仇,半是意外,半是预谋。他们见过他和阿瑄的模样,又知他们没在黑戈壁的暗杀中死去,而阿瑄回到他身旁时,杨瑄已经“死去”五年了。尽管伊诺一家不知,阿瑄便是杨瑄,可柯尔是有头脑的商人,虽然可能性微小,但他难免不从他与她的亲密关系里,推测出阿瑄与杨瑄的关系。“杨瑄已死”的结局,是大唐最高位上的那位亲口说出,天威不容挑衅,倘若她被发现还活着,大唐的天子自然会令她真正死去。为了不让这种事发生,他只能尽力说服自己去杀掉他们,毕竟死人的嘴巴,永远是最严的。
可他再怎么残忍,清醒的时候,也做不到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举刀相向。恰好那一日是毒发前夕,在毒药的作用下逐渐丧失了理智,凭着长期以来给自己“杀了伊诺一家”的暗示,提刀策马前去了黑戈壁。当他看到伊诺的一瞬间,他其实是恢复了些许理智的。许下约定时,孩子稚嫩的声音犹在耳边,他忽然想上前问问他,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然而在伊诺眼中,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避之不及的恶魔!
是了,被陆危楼关在明教折磨的三年里,他确如身在地狱,那么说他是恶魔,也不为过吧。只是像他这样,身不由己却贪恋红尘,隐于暗影却渴望光明,没有殉道者一般赴死的觉悟,却为了心中信念不灭而费尽心机苟活的“恶魔”,还能称之为恶魔吗?
如若可以,他多想与阿瑄结为伉俪侠侣,浪迹江湖,只是从两年前,他被陆危楼重新遣往西夜的时候,这个梦想便注定不可能实现了。毒药发作会令他生不如死,纵然有过真实而短暂的快乐,余下的却是绵长的痛苦。何不如,在绝境中作乐,尽管虚幻缥缈,至少是一场纯粹的欢宴。
对大唐有所图谋的,不是他,而是陆危楼。他对大唐的每一步动作,无不在陆危楼的监视控制下,他做不了主。阿瑄是理解他的,所以才说他不是恋权之人,夹在西夜的权柄争夺之间,他本便万般不适。还有个陆危楼掌控着他的一切,在西夜近四年,陆曜活得,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沉重。
世人眼中,他是西夜呼风唤雨的摄政王,是武功高强的明教弟子,但只有陆曜自己知道,他渺小得什么都不是。在不可抗的外力面前,他想要握住光明,正大光明地去爱去恨的梦想,是多么荒唐,他对她许下的诺言,又是多么不切实际。
天意高难问,他爱她,她心中亦有他,所以不能在一起。追溯过去,他与她本是一场不掺杂任何感情的婚姻,正因为有了多余的感情,才会一步错,步步错,而他却执迷不悟。重来一次,他还是会爱上她,兜兜转转,仿佛命中注定——注定生情,注定分离。
陆曜自己解下衣袍,脱下靴子,钻进被衾中。他侧卧着,最后看了一眼空着的绣枕,和属于另一个人的半张床,沧然阖眸。
“于你是梦,于我何尝不是梦?”

终曲·后记

明教向中原扩张的野心,终于激起了中原门派的公愤,其中尤以天策丐帮为最。江湖一役,明教元气大伤,陆危楼不得不暂缓计划,退回大漠深处休养生息。
阿瑄随商羽回到中原后,便隐居在巴陵某处,那里有密密麻麻的桃树,每年春天,桃花灼华,层林芳染。
不久后,阿瑄诞下一女,取名念遥。后商羽带其加入长歌门,亲自抚养教导,随师姓。
翠湄居迎来了新的主人,商羽前去收拾阿瑄的旧物,无意间找到了一枚保存在匣子里香囊,尽管缝制香囊的布料已有些许褪色,香味却依旧清芬。他拿去交给阿瑄,后者却将它剪碎,掺进了枕头的草料中。
香囊的内容物是晒干了的蓝色花瓣。这种颜色的花,商羽在中原从未见过。
暮春过,立夏至,西域几个国家联手,打了大唐一个猝不及防。然而大唐国力雄厚,西域那边多个国家种族又难以齐心协力,一场战争打下来,不仅没捞到什么好处,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令大唐的边境又向西扩张了一圈。
作为叛乱主谋的西夜,大唐自然不会姑息。尽管西夜举全国之力抵御大唐的反击,却仍如螳臂当车,第二年秋,西夜王城破,国主亲率所剩无几的臣民,对大唐的军队俯首称臣。
至于那位神明一般的摄政王,战争发动那一年的仲冬,便薨逝在曜王府。死因众说纷纭,唯一确切的是,摄政王是含笑咽气的,那笑容里既有不得不离开人世的不甘,也有苦难终尽的解脱。
前来收殓的人,从他紧握的右手中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没头没脑的五个字:待卿来世赴。
江湖与庙堂,重归风平浪静。
世人的传颂中,这是最好的结局。

番外·花下逢

“师父,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么干旱的地方啊!”商念遥一手擦着额头的汗,一手被商羽牵着,不满地抱怨道。这片沙漠又干又热,她不过才五岁,从长歌门到这里的连日奔波,已经令她疲惫不堪。
商羽停下脚步,无奈地叉着腰,蹙起眉来。见商念遥小脸通红,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蹲下身将小小的她抱起。“因为你娘亲的生辰快到了,念遥想不想给娘亲一份特殊的贺礼啊?”商羽遥遥一指远方,略带宠溺地哄道,“就在那边,有一棵特别大的树,树上开满了特别好看的花,你娘亲最喜欢的,就是它了。”
“切……师父骗人,沙漠里怎么可能有树!”
“哎!怎么跟师父说话的!你师父我年轻时走遍西域,见得新奇玩意儿,中原连记载都没有呢!”

当商念遥见到那棵参天巨树时,兴奋地径直从商羽臂弯里跳下来,蹦哒着去捡地上零散的花瓣。商羽右手五指并拢,放在眉间,迎着光看向树顶。巨树结满了梦幻的蓝色花朵,一眼看不到顶,风一吹,花瓣如雨洒落,绮丽旖旎的场景,足以使人的一颗心忽然柔软下来。
“师父!它是什么树啊!”商念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商羽一愣,这棵树的方位是他师父告诉他的,他也不知道它的名字。于是他如实回答了,换来商念遥一通嗤笑:“你不是说自己见多识广嘛!”
“无知。”与女孩稚嫩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一个故作成熟的少年音。商羽警觉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头戴兜帽的少年坐在不是很高的树叉上,露在外面的一只眼,冷冷地瞥着他。
“你是谁?不许说我师父!”商念遥也看到了那个人,嘟着嘴,跑到树底下,气鼓鼓地瞪视着他。
“这是三生树,我们西域的姻缘树。”少年对女孩目光的威胁不屑一顾,自顾自道,“这里不是什么游玩的地方,小不点,你们最好快点离开。”
“你——”商念遥恨不得抽出背后的琴,甩到他脸上去!不就是比她大了那么几岁嘛,嚣张什么!商羽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将商念遥唤到身边,冲少年作了一揖:“多谢阁下提醒,我们捡些花朵便告辞。”
“最好如此。你们门派的掌门人应该早就告诫过你们,没事不要去招惹明教的人。”少年点点头,像猫一般轻盈地跳下来,帮商念遥一起收集着地上的花瓣。
三生树是明教的辖片,若不是少年提醒,商羽一时之间沉醉于眼前的美景,还真的要给忘了。带的布袋很快便被三生树的花瓣装满,商羽冲少年行了个抱拳礼,便牵起商念遥就要走,后者自然不依:“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喂什么喂,叫哥哥!”少年抱臂倚着树,微一挑眉,背后一双弯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我叫伊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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